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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长青清晰地感觉到,他失控了。忍不住,是真的忍不住,心中的怨恨终于爆发了,遏制不住,喷薄而出。他有错,他认了,可陶泽这事儿他忍不了。若只是因为陶泽救了太白城众鬼,便要被划入邪修,他实在是忍不了。
南乡子与谢仲春走到一半,忽然就看见重霄山腾出滚滚煞气,风云剧变。两人均是面『色』均是一凛。等两人赶到的时候,数位玄武弟子已经重伤倒地,孟长青刚好收剑入鞘,巨碑之上,陶泽的名字完完整整地刻在陶寻夫『妇』的下面。
几个尚未昏死过去的玄武弟子满脸都是屈辱,孟长青此举简直就是在侮辱整个玄武道门,他们挣扎着爬起来,恨不得将孟长青的手砍下来。更讽刺的是,孟长青用的竟是大雪剑,玄武二十四剑,竟是还在孟长青手中。他们正悲愤屈辱不已,看见谢仲春与南乡子,有如看见了救星从天而降,用尽全力喊道:“掌教真人!他杀了师弟!他杀了师弟!”
谢仲春与南乡子一眼望去,一时只见许多弟子昏死在血泊中,生死不明。跟在两位真人身后的玄武弟子立刻冲上前去,将那几位昏死的弟子扶起来。从山上往下看,山道之上,越来越多的玄武弟子正循着动静朝着重霄山飞速赶来。
谢仲春见状当即震怒,一剑朝着孟长青而去,孟长青抬剑挡下,连衣袖都没掀起来一片。他甚至都没回头看,直接悍然挡下。
谢仲春喝道:“孟长青!你胆敢在玄武伤人?”
“陶泽为何会被除名?”
“事到如今,你还有空『操』心别人,还不知错吗?”
“我错在何处?”
谢仲春的声音天生自带威仪,“江平城杀害百姓,伏魔台残杀长白弟子,修建鬼境祸『乱』天常,无数道门弟子惨死太白城,你还不知错?”
孟长青微微低着头,猩红着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闻声终于笑了声,道:“对,我错了,是我错了。”他回过头看着面前的一群人,“是我的错,我错在我就不该出生,不该学道。我错就错在我是孟观之的儿子,枉做什么好人?你们心里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吧?我从骨子里就是个邪修,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生,是!今日我如你们所愿,可还算满意?”
南乡子冷声道:“玄武从没有人因为你是孟观之之子而慢待你,是你自己轻贱自己,才觉得天下人都为此而对不住你。”
孟长青闻声看向南乡子,道:“我杀江平城百姓,是因为他们本遭受非人的苦楚,他们哀求我动手杀了他们。我杀吴聆,是因为吴聆屠了清阳观,杀人无数,其罪当诛。我修建鬼境是因为人间当有正道公义,我错了吗?我错在哪里了?”
南乡子道:“江平城一事,你犯了道门禁滥杀的规矩,你以为你做对了,你可知你此举为后来的道门修士开了一道先河,今后道门弟子想杀人都用你的借口搪塞掩饰,这种事本就是众说纷纭难辨真相,个个如此,人间岂非大『乱』?百姓为弱者,故而道门用重典收束住修士的手。”
南乡子又道:“吴聆一事,你可有证据?吴聆父母平了大雪坪之『乱』,救了无数道门弟子的『性』命,包括你的『性』命。吴聆这两年来降妖除魔,平定了人间大小无数灾祸,救了无数人,才有今日之声名。而你拿不出半分他杀人的证据,只凭你和另一个长白邪修走火入魔的几句疯话,便当众虐杀了他。”
南乡子看着孟长青,“你问你错在哪里,你难道至今都还觉得,你走到今日,是天下人都因为你是孟观之之子而怨怼迫害你的缘故?”
“江平城一事,不是我传出去的,是吴聆故意为之。”
“所以那些百姓也不是你亲手杀的?”
孟长青闻声看着南乡子许久,终于道:“吴聆的确杀了人,并非我走火入魔,清阳观和洪海寺毁于大火,没有留下证据。但这些事确实是吴聆所犯下的,他曾亲口认下。”
“你刚刚也亲口认下了你杀了江平城百姓,你觉得你错了吗?且不说吴聆为何只偏偏对你承认自己杀了人,一句话,何时说,何地说,为何说,是真是假,有何佐证,你可能清楚明白地说出来?可能够让天下道门信服?”
孟长青看着南乡子,这是这么些年来他第一次在师门长辈面前直言不讳,忽然间,他好像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还能够说些什么呢?
若是他能够拿到证据,他又何必走到今日这一步?洪海寺毁于大火,清阳观早就化为了废墟,吕素唯一留下的线索是镯子,早已经灵力全失,吴喜道与一众师兄弟的尸身已化作了灰,而谢怀风至今不知埋骨何处,上哪儿找证据?
十一块玄武巨碑,有风吹过去,无数的名字刻在上面,有的已经模糊了痕迹。孟长青看向陶泽的名字,忽然间就回忆起当日太白城中,他第一眼见着陶泽的样子,陶泽穿着件很简单的道袍,从太白城外走了进来,两人抬头对视的一瞬间,这些年所有不相及的风马牛全都跑了过去。
别提,什么都别提。
孟长青的脸上到此刻才终于『露』出些凄哀,他望着那个名字。
从来都没有人信他,从来都没有,唯一一个相信他的,什么也没问,死在了太白城外,身后甚至连一块碑一个名字都没有留下。
这世道原是不容易的,他从来也知道。他一直在忍,心中的怨恨无处可以发泄,也不可能发泄,积在那里,成了沉疴,他以为自己还可以忍,可忽然间就痛了起来,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有如火烧,在那弟子辱骂陶泽的时候,那把火把他的理智烧没了,你们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正道如何,邪道又如何?难道一切因为你们不相信,便要把这一切当做从未发生过吗?
无人理解,孟长青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本就很难被人所理解,他以为这些都没有关系,可今日他才发现,他做不到毫无芥蒂。他一直最怕自己有怨恨,可他到底还是怨恨,他怨恨自己,怨恨对他穷追不舍的道门中人,怨恨这里站着的每一个人。
这怨恨没有缘由,他恨谁都不该恨面前这些人,这些事从头到尾根本与他们无关,在他回到玄武之前,这些曾经都是他最怀念和亲近的人,撑着他走到了今日,可他如今又是真的是怨恨,控制不住似的。
吴聆死的时候对他说他入魔了,他到如今才终于明白过来,吴聆早已经预见到了今天。他见吴聆当日死的毫不犹豫,还以为吴聆真的毫无知觉,如今想来,吴聆原来恨他,吴聆原来这么恨他,就如同今日的他一样。孟长青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了这一点,心中一处抽了下,紧接着,竟是渐渐地有近似扭曲的快感涌上来。心境大起大伏,连孟长青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走火入魔,真的是走火入魔。
何所谓正,何所谓邪,何所谓对,何所谓错,百年弹指一挥间,问得到底是什么道?
孟长青又看向南乡子,他看见南乡子的神『色』似乎有些变化,谢仲春、还有一众玄武弟子,他们都没了声音。孟长青忽然间好像就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回头看去,只一眼,他就定住了。
李道玄不知是何时到的,站在他身后望着他,也不知道是听到了多少他与南乡子的对话。
孟长青还握着大雪剑,他站在那里,终于道:“你也想杀我?”
李道玄的眼中一瞬间涌现了很多的情绪,好像是落了光,沉了下去,他望着孟长青,那是一种失望,难以掩饰的失望,又带着些别的东西——没有人能看得懂的东西。
地上昏死过去的弟子也早已经苏醒了过来,一眼望去,大半个玄武内中弟子都站在这山岗间,有陌生的面孔也有熟悉的面孔,孟长青看着面前一群人,道:“什么错我都认,江平城一事是我所为,吴聆是我杀的,鬼境也是我建的,道门弟子死于太白城,也是我一人之过,我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今日玄武百字碑前,众位玄武先祖做个见证,我,孟孤,从此再不配为玄武宗弟子,师徒恩义,师门情义,尽绝于今日。我干的那些事儿,是我一人所为,与玄武无半分关系。”
李道玄站在那里,脸『色』似乎一瞬间苍白。南乡子下意识看向他。
孟长青退了两步,欲要转身离开。
“你站住!”李道玄手中的法决放出光来,直接拦住了他的去路。
谢仲春随即反应过来了,道:“你今日还想走?”
孟长青也已经意识到他恐怕很难离开了,他今日的确失控了,他本来只是想来祭拜陶泽与陶寻夫『妇』,事到如今,他莫名其妙发了疯,几乎大半个玄武内宗都站在了这山岗之上,包括玄武三位真人,即便是他用幻术,他恐怕也很难脱身。术法到底是有限制的。可他不觉得后悔,甚至是觉得隐隐痛快了,终于痛快了,心中所想的话全都说出来了,他有一种莫大的解脱感。
他自诩正道,憎恶邪道,怨恨邪修,恨自己是孟观之的儿子,他自卑,他怯懦,他讨好取悦别人,这些年来所有的这一切,无非是因为他心中有了在乎的东西,他心中有了在乎的人。他怕这些人误解他,所以他拼命和邪修划清界限,拼命地证明自己,他在街上听闻别人议论他是孟观之的儿子,第一反应不是痛苦,而是恐惧,恐惧这些风言风语会传到玄武去,他从来就没有在乎过别人的看法,他这么拼尽全力的一生,只是想要证明一句话。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是谓长青。
原来这些年来的小心翼翼与坚持,落在他们的眼中,不过他自作孽不可活。
在那一瞬间,孟长青忽然就觉得这一切真的没必要在坚持了。做邪修又如何,道者本孤,做自己想做的就是了。这道理他明白得太晚。
孟长青的视线一一扫过面前的人,下一刻,他在人群中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