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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婉凝一面看那签文,一面对虞浩霆道:“那要是下签,问什么?”
“要是下签,自然是要重新掷一支了。”
顾婉凝这支签更是直白——“姻缘至日不须寻,何必区区枉费心。有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却成林。”虞浩霆一见,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这一签倒是准的。”
婉凝颊边热了一热,笑道:“那你这一签,也问姻缘吗?”
虞浩霆却摇了摇头:“这件事你问过了,我就不必问了。”说着,对解签僧道,“您随便写一解吧,我随缘。”
那僧人点了点头,道:“檀越恐怕只有‘谋望’二字还可以问一问。”说着,笔走龙蛇亦将四句签文写了出来:“傲吏身闲笑五侯,公私出入遇源头。江山一夜春风起,吹散进人面上愁。”众人看时,霍仲祺先笑道:“这头一句就不是解给四哥的。”
四人的签里,只有小霍是支“中平”,那僧人一问,他想也不想,便道:“我也问姻缘。”
谢致娆听了,皱眉抢道:“他不问姻缘!”
霍仲祺却不以为然:“我也就只有这件事可问了。若是不好,我不信就是了。”
那僧人只好提笔写了:“望梅榴花灼灼红,近看颜色也朦胧。虽然成就鸳鸯偶,不是愁中即梦中。”小霍低眉一笑:“既然还能‘成就鸳鸯偶’,总不算是太坏。”
上元夜难得一场大雪尽覆江宁城,虞浩霆想起那一日在乐岩寺,婉凝说起红梅映雪的事,便约了邵朗逸一班人第二天到皬山赏雪。酌雪小筑外头数十株被雪红梅,乌梅、朱砂、铁骨远看皆是胭脂琉璃,红愈艳,白愈洁。
霍仲祺一路过来,幽幽梅香之中绕着几许笛音,依稀是好姐姐接了皂罗袍,婉凝还没学惊梦,那就是韩玿在度曲了。他随手折下一枝梅花,拂着上头的落雪往花厅走。刚到廊下,听见笛音一落,便几步赶到门口,人还没进去,先笑念了一句道白:“莺逢日暖歌声滑。”顾不得脱大衣,手里的梅花便充了柳枝。
“人遇风情”后面一句还没念完人便是一怔,一架紫檀织绣围屏前玉立婷婷掩唇而笑的,不是韩玿,却是谢家小妹致娆,身上一件明黄底子绣着折枝杏花的长旗袍,花容明丽,面上更罩了薄薄一层娇红。
“这可巧了,杜丽娘刚叹过‘没乱里春情难遣’,柳梦梅就到了。”邵朗逸一笑,手里的笛子朝小霍虚点了一下,“怎么?忘词了?”
“我在外头听见你们‘游园惊梦’,还以为是韩玿”霍仲祺说着,搁了手里的梅花,“我不捣乱,你们接着来。”
韩玿悠然笑道:“你的山桃红最拿手,正好跟致娆搭戏。”
小霍脱了大衣交到丫头手里:“我这样子,哪儿像柳梦梅?”原来他今日过来,身上穿的连大衣却都是戎装。谢致轩打量着他,亦是好笑:“你如今怎么跟浩霆似的?”
“习惯了。”
“你是嫌我不如韩玿唱得好吗?”致娆一句娇嗔落下来,众人都默然含笑,小霍见她目光殷殷只是望着自己,洒然一笑,拣了那枝梅花在手:“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致娆连忙掩了笑意,做出隐几而眠的睡姿来。
霍仲祺刚念到“小姐,咱爱煞你哩!”一眼瞥见虞浩霆陪着顾婉凝进来,她手里捧着个青瓷胆瓶,里头错落了几枝绿萼白梅。小霍不自觉地声腔一滞,韩玿手中的檀板重又轻轻扣过,他才连忙开口,难免有些气息仓促:“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些日子,顾婉凝也看出小霍和致娆颇有些妾意郎情的意思,此时见他们合扮惊梦,梦酣春透,倒是可堪玩味,悄声对虞浩霆道:“他们两个人是在恋爱吗?”
“我没问过小霍,十有八九吧。说起来,这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
婉凝看着他二人“转过芍药栏前”“紧靠湖山石边”——珠联璧合宛如金童玉女一般,不由赞道:“果然是佳偶天成。”
虞浩霆在她手上轻轻一握:“我们才是佳偶天成。”
婉凝蹙眉一笑:“你现在怎么这么小气?”
虞浩霆俯在她耳边悄道:“谁叫你总是对我特别小气?那我只好对别人小气一点。要不然,我太不划算。”
一时杜丽娘惊了梦,致娆便问小霍:“我的惊梦是跟季惠秋学的,韩玿是和楚横波学的,你瞧着有什么不一样吗?”霍仲祺想了想,笑道:“你扮春香一定比韩玿好。”致娆秋波一挑,嘟了嘟嘴:“你就直说他的杜丽娘比我好就是了。”
“小霍是说你俏,演花旦最好。韩玿的闺门旦压过文庙街的大小角儿,可要演红娘、春香,就不像了。”邵朗逸和他们说笑了几句,忽然回头招呼顾婉凝,“你和韩玿学戏也有些日子了,我还从来没见识过,拣你拿手的来一段儿?”
“我没什么拿手的,只思凡学得最久,我唱那支风吹荷叶煞吧。”婉凝说着,看了看韩玿,“反正我师傅在这儿,就算唱得不好,你们也不好意思说。”
思凡尤重身段,色空手里一把拂尘必不可少,她平日度曲的时候拿折扇替过,眼前却没有趁手之物,一迟疑间,邵朗逸从那尊青瓷胆瓶里抽出一枝绿萼递了过来。
“今日师父师兄,多不在庵。不免逃下山去,倘有机缘,亦未可知”婉凝极少在人前献唱,初初两句念白面庞便微泛轻红,好在思凡原本就有娇羞含情之态,却是未成曲调先有情,待两句水磨腔出来,方才渐入佳境。“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她唱功尚涩,但音色极美,神情离合间亦喜亦嗔,如怨如慕,手中的白梅衬着柔绿的净色旗袍,映在花蝶委婉的织绣围屏上,宛如一抹春光风流。
第158章 上签/她就是他的一枕幽梦(2)()
霍仲祺手指轻轻扣着拍子,恍然想起旧年她在燕平初学戏时的情形。那时候,她在暮春的花影笑念“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艳得他心里一声呻吟。哪怕他也只是远远看着,哪怕心底一丝窃喜总是笼了忧色,但终究会有那么一点希冀。那天在西山,她应了等他回来,给他唱佳期的。
等他回来可那佳期再不是他的。要是当日他没有走,眼前种种,会不会就不一样?他不敢想,也不能想。他心里连一个“悔”字都写不出。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晚她枕在他胸口,他为她唱惊梦,她说“我听见你的心跳了。像火车”。他把她裹在衣裳里为她遮雨,湿冷纷乱的雨水扑在他脸上,怀里微微震颤的轻软却点燃了他的心。那些事他不敢去想,隐匿在心底深处的悸动一闪出来,他会觉得对不起四哥。
还有些事,他不能想。
她抓着他的衣襟,散乱的刘海被涔涔冷汗粘在额上,淡青色的旗袍上洇开一朵血花:“你要是有办法,就带我走。”她紧紧攥住他的手臂,眼里一层水雾,雪白的面孔几乎是扭曲的:“仲祺孩子。”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心能这样疼。不相爱的两个人,怎么也会有这样刻骨铭心的喜忧?可是,她和他,仿佛什么也没有。
仿佛只是他自己的一枕幽梦。
惊梦,惊梦。无论多惊心的梦,到头来都只能一去无痕。
虽然成就鸳鸯偶,不是愁中即梦中。
他想起那一日的签文,心里一涩,唇角划出的却是一抹笑意温存。
她就是他的一枕幽梦,那他能不能永远都不要醒?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旗袍总是不便,婉凝的身段便省了许多,眼前又都是相熟的人,做不来严丝合缝的活泼俏皮,一笑一颦间犹是平素的姿仪清美:“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唱到此处,她颊边忽然一红,声腔低回,“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婉凝自知功架疏浅,这些人又都是自幼听惯了名角的,才一唱完,便忍不住吐了下舌头,众人都笑,邵朗逸用笛子轻轻击了下掌心:“你这样子倒还有点儿小尼姑下山的意思。韩玿,你说呢?”
他此言一出,婉凝面色更红,虞浩霆执了她的手笑道:“让他们说去!以后你就只唱给我一个人听。”话虽是玩笑,他的心思却半真半假,她原本就这样美,着意含情弄态更叫人觉得心弦撩动,美不胜收。她刚才说他小气,他自己也觉得这念头莫名其妙,可是她的事,他宁愿小气一点。也许人都是这样,太在乎的东西,别人碰一下就会觉得是抢。
午后微雪,一行人沿着山路闲看梅花,致娆拖着霍仲祺落在后面,她见虞浩霆握了婉凝的手放在衣袋里,抿嘴一笑,暗自咬了咬唇,轻轻脱了手套,亦把手探进了小霍的衣袋。霍仲祺察觉她的动作不由蹙了下眉,见她垂着头,颊边绯红,唇角噙笑,心底轻叹却也无可奈何,只默然伴着她往前走,尽力把心绪都放进眼前的银装素裹红梅点点之中。致娆走了一阵,手指在他衣袋里蜷了几下,忍不住抱怨:“你衣裳里这么凉!”霍仲祺若无其事地笑道:“好好的你干吗把手套摘了?”致娆拧了拧眉头,嘟着嘴不作声,走在他们前头的韩玿回过头来却是对霍仲祺莞尔一笑,停了脚步:“连女孩子的话都听不懂了,这可不像你。”致娆听了,终是羞涩,面上再撑不住,抽开自己的手,快步赶到了前头。
婉凝虞浩霆漫步而行,一面看四周的景致,一面听他同邵朗逸闲话。虞浩霆见致娆甩下小霍独个儿过来,奇道:“你怎么不赖着小霍了?”致娆闻言,笑吟吟地挽在他臂上:“四哥哥,我赖着你不成吗?”
虞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