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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基惶惶抬头,甫一闻了父亲方才那话,心间顿然生就出了百般不解,并着委屈、并着诘问与彷徨……就在这一抬头的间隙,他又豁然定住。
他看到的是父亲那一双不容置疑的眼。
这样炯热灼人、不怒自威的锐利虎目啊!较之往昔记忆里那个一身的淡然出尘、大有隐士风范的模样,仿佛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这样沧瑞的眼神。由此可见这大几载的幽囚生涯里,潜移默化改变了太多人和事,又或者说退去了太多伪装出的假象。
烛火微醺,香鼎里淡淡的沉水香不觉已经燃掉一半,氛围仿佛也随着熏香味道的减淡而起了浅浅的清索。
看到儿子不言不语,李旦知道他是以无声为承应了。于此,那百转心绪方才一个疏朗,朗朗的吁出了一口长气。
第十一章 悄自促膝谈·隐感玉环事(2)()
既然父子见一面委实不容易,那么余下的短暂时光,便该说一些温情的话句来诉诉心曲吧!
“记得在你很小很小的……嗯,应该是你周岁生日的时候。”退去了方才的严整肃穆,此时的李旦重又回归到往日那般淡然的情态上来。他转了话锋唠起家常旧事,没忍住拍拍儿子开阔的肩头,笑意温暖,“为父一时兴起,摆了满桌古籍点册、奇珍异宝让你抓阄。”眉心一展,他开始兀陷入到曾经那片回忆的海。
“那,孩儿都抓了些什么?”隆基有意想把氛围中浓郁的悲苦淡化开去,牵动发僵的唇角,氤了丝浅笑。
李旦爱怜的看他一眼,且笑且叹:“你小手停都没停呢,就正对着被簇拥在中间的、一只羊脂玉磨出的白玉环直探过去,紧紧抓住,凭着怎么哄逗就是不肯放开。”
这话听得隆基好笑,忍不住蹙眉摇头:“孩儿还以为,自个会抓宝剑亦或书册呢!”
“那时你才多大,能有这个自知?”李旦起了个戏谑,旋即接口,“旁人开始指指点点的议论,说这孩子不抓古籍书卷,偏爱玉环,长大怕也是个风流放荡的纨绔子弟。”言语至此,侧目爱怜、宠溺不减的又看了眼近在眼前好容易见上一面的儿子,“我却一笑而过,依旧对你疼爱百般、珍视有加。”一语徐尽,潭目恍而漾起一道别样的锋利,声息微敛、正色暗生,“温柔乡如何,花天酒地纨绔放荡又如何?人这一生横竖都是一场殊途同归的苦旅,过程不一,结果不都还是一样的,谁也没有分别、又何故生就分别心!”所有的郁结借着最后一句话的吐露而全部宣泄出来,李旦突然半是自嘲、半是凑趣的哈哈大笑。
有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李旦能生就如此心境,足见其佛禅之道修习已经甚是精湛。
只是听在隆基耳里,一字一句,忽然变得全然都是心酸!心酸到他再也承受不住,却又偏生不知是为了什么样的缘故!
羊脂玉、白玉环,羊脂、玉环,羊……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样持着凌乱心思狼狈不堪的拜别了父亲,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在这光芒万丈的盛世外壳之下掩藏、隐匿的极好的一隅囚室。
不过,当他出了内室重新步入小院,当凌乱的袍角在成阵的夜风里飘摆起伏之时,隆基的思绪、那些清明与那些自持便重又全都落回了这个身子。
一眼过去,他停住了轻靴足步、谦尔立定身子,对着守在门边不置一词的上官婉儿毕恭毕敬行下一个周全礼仪:“上官姐姐,谢谢你。”神色声息全然都做的温润周详。
夜风忽起,缭乱了婉儿额前垂下的流苏发丝,在这之余也涣散了她眉宇间微微掀起的一丝涟漪。
婉儿神色未变的点点头,但这一来一去间对眼前这个年纪清浅却已稳重、不失周全的孩子心头一动。他对她的尊敬与谢意,在这同时清楚明白的点滴镌在心里。
下意识回眸去顾,瞧见被湮没在滚滚肆夜里、与这唐宫盛世里浓墨重彩的繁华那样不相匹配的帝王幽囚处,便连殿宇间蹲坐的麗吻似乎周身都起了一层降下的寒霜,叫人跟着一个莫名的不寒而粟!
一层黯然浮上心口,微微的、坦缓涌动,却极挠人。婉儿收了目光回来,定神敛绪,垂了眸子静默离去。
第十二章 李果诞房州·花园甫惊惶(1)()
清冷的房州窘地不知何时起了一阵二胡曲音,逶迤婉转、次第迂回,倒是悠扬。却因是这般使人怅然的乐器,饶是再喜庆的曲乐经了这乐器的兜转也得蒙上一层薄薄的冰霜,好不骇煞个人的!
但似乎就是在这素日里的不知不觉间,整个人已经习惯了这一层淡淡的苦涩,以至于韦筝淡唇微启、即便这般萧萧的曲音都还能跟着好心情的轻声哼唱。
一旁李显却紧紧的抿住嘴唇,以这抹极重的力道竭力牵扯、演绎出一种伪装中的坚强,抬手将妻子拥揽进怀抱里。
这时韦筝怀里抱着的孩子不知怎么就突然给惊醒了过来。筝儿回神,素指一探,取过案头亚麻布,把这顷然哇哇大哭、小小的身子似乎极怕冷的柔弱婴孩用亚麻布重叠几层、周密的裹住。
眉间心上一抹无力,一落一起间,筝儿语气轻的发颤:“就叫她李果吧!小名裹儿……”言语间转目潋滟,仰首对额心处沁出汗珠的丈夫徐徐一语。
事实上,韦筝这句话是哭着对李显说的。哭泣中梨花醉月的典丽女子,从来都会那样轻而易举便揉碎了丈夫内里那颗芜杂萎靡、百感交集的心房!
“好,好。”显启口应她,声息依稀哽咽起来,又紧了紧怀心的力道,动情的把妻子死死的往怀抱更深处匡住、匡的紧紧的,“我们的女儿,无论她往后生活是悲是喜是贵是贱,都让这个名字为她隽永鸣誓!”声息一顿,内里有了沉淀,并着两道眉峰豁然聚拢起来,口吻是少见的刚毅、且带着一股子坚韧,“让她、也让我们永远都不要忘记这一大段正在浸染中的、苦涩无边的炼狱般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会有尽头么?会么?”终于这重寻回的男子汉坚强只是一瞬的,至尾声时便又换成了没个着落的彷徨。谵语绵绵,李显不自觉的呓呓喃喃。
他是在发问?问谁,问天?问命运?问武后?呵……倒不如说是在自语!
迷茫啊!被困在这般仿佛不见尽头的干涸境地里,深陷这浑浑噩噩经日经日忧惶生怖没一丝儿希翼的囹圄里,这是死黑如铁的、深不见底的坟冢般的迷茫。
有些时候,能够得以“居安思危”才是天上人间最最幸福、美满的第一大幸事呢!因为就是这一个简单的“安”字,这份什么也不求、只淡衣素服间体现出最简单的现世安稳,其实从来都最难得、也最惹人止不住的羡慕!
耳闻丈夫这重又变得软弱的声息,韦筝豁然一下止哭缄声。有些时候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其实远比她的男人更要有着那么一股子傲然的英毅!
很快的,她的面目便重新回归到与素日如出一辙的坚强上来:“会有尽头的,一定会的。”韦筝一字一句,定定的,“我们,会比从前过的还要好、还要幸福!”即便她的心底,亦迷茫没个着落的不知可往何处一寻答案。
若得有朝一日,苍天未泯善性,将那可怜的垂青赠于眼下这一对可怜的夫妻,那盛世大唐又会被他们深深勾勒出怎样浓墨重彩的一大笔?
世事无常、造化作弄,当事情不曾真切发生在眼前时,往后的路会是一条怎样的路,悲酸甜苦、艰辛康庄,没谁能够说的清!也,从来就说不清……
第十二章 李果诞房州·花园甫惊惶(2)()
太平很早便赶到了御花园这边来。
是时的天色才刚刚破晓。软身白肚、萎靡服帖于没有一丁点儿生气的枯木虬干之上的秋虫,正拖着长长的萧音撕着嗓子轰鸣个不停歇。并着有早起的鸟儿啁啾鸣唱,将这合该清寂的晨曦给搅扰出许多重热闹。
花靥只浅浅扑了层蔷薇粉,细长的丹凤眼以朱砂笔往上挑起来,泼墨般的云鬓配着白玉牡丹簪高高挽起、梳理的精巧细致,正值韶华年景的少女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
太平身着一席层叠艳粉儒裙,孱腰系淡月色丝绦,于御花园间寻了个景致悠然的境地,颇为随意的倚栏远眺,黛色的柳眉跟着流盼出三分慵懒、六分闲适、还有一分的机敏淘巧。
只此一个不经意的姿态,凭栏向远、缓凝静望,这位公主就已经美得不可方物!
昨夜一宿不曾安眠。只因宫娥敛眉浅笑含了贴己的淘巧、却又毕恭毕敬递来一张极缱绻的花笺。这位至贵无上的公主便是欢天喜地再难平歇这心境!
那是央了临淄王李隆基帮忙、托了关系使了银子周旋打点的来俊臣,费尽了心思用尽了筹谋后,好不容易送进宫来、转递给太平的私信!只为约她今日破晓、天色放亮后,御花园里会面相见;且温存细心的嘱咐她,莫失莫忘、莫离莫弃……
太平并不诧异俊臣为何会有这样的本事混进宫来。他既然能想法子把信笺送进来,那么他的人便也必定有办法混进来。她甚至不担心他若是被拆穿了会受到怎样的责罚,因为她在心里已经想好了,只要她在,便一定会央了母亲放过来俊臣、甚至借机举荐俊臣入朝做个闲散的小官儿。
是,只要俊臣获得了母亲的青睐,那没准儿他还有机会成为自己的驸马……嗯,是很大的机会!
小心思动起来的同时突觉身子一晃!
太平下意识一噤,旋即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后腰被人猝不及防的一把抱住!
只是倏然的一下子,四野恍惚变得匿静无声,便是连撩拨耳畔的温风都做了静止似的!
太平很快便收回了心,认定了是俊臣过来了。但又不知怎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