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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住门棱俯身做呕。
旁边侍立左右的狱卒忙近前搀扶,被太平抬手一把甩开:“驸马呢。”她的嗓音带着几分嘶哑,抬首时这双眸子里已被灼出薄薄的潮红。她已无力再去维系凌厉的阵仗,她只想见到薛绍,但又因为实在是身心俱已疲惫,以至于连这个念头都做不到怎样的强烈,更像是一缕苟延残喘的未了的执念。
“这……”左右将太平搀住的狱卒一下犯了难。虽说太平公主地位尊崇,但驸马薛绍时今已不可同日而语,他已不再单纯的只是公主的夫婿,而是被论罪并已惩处的谋反的逆臣。这个时候公主赶过来要见已经死去的驸马,于他们来说委实有点儿作难。
一时声息皆默,这样骤然的沉默使得太平心口那块儿积压的磐石愈发的向下沉,而本就血腥不祥的阴霾牢狱也因了沉默而显得更为诡异,忽然像是化为了一只悉张大口的猛兽、似乎要把这木愣愣闯进来的人全部都吞噬的干净!
太平意识到了狱卒的作难,铮地一下急意灼心!一股愤郁并着委屈齐齐的在她心底积蓄起来,疾风骤雨一般的涌上了她的天灵。她想喝斥这两个不做应答的奴才,但她却连这训斥人的力气都没有了!黯淡的心口始终亮着一点星芒,这星芒微微的,虽淡漠却也倔强,仿佛永夜里执着守望远行归人的一盏幽灯。
“让公主进去吧!”
就在太平百感交集而无力发作、万种委屈亦无可奈何、不得坚持却也后退不得的关键时刻,忽又有一道男声自前方传过来。
太平下意识抬目去看,见那幽暗进深中如长蛇一般的过道拐角处,有一男子抬步缓出。这男子着了一席暗蓝色官服,是最常见的官家便服,应该位介不高,且太平并不认识。
“卫大人。”狱卒一瞧见来人,忙作揖于胸行了个礼。
太平适才有所领悟,想必这所谓的“卫大人”又是母亲手下那一干酷吏之一吧!
这个人他唤作卫遂忠,是来俊臣为了方便“办案”,于民间搜罗来的专负责诬告的数名喽啰之一。他生就了一张伶俐的好嘴,办事素来果断精干,素得来俊臣的赏识,渐在办案之时便会把他带在身边以兹帮衬。
这时候卫遂忠已经走出进深,他立在太平面前对太平行了一个礼,旋即又转目一喟狱卒:“来大人早有交代,如果公主过来便请公主进去。”
只此简单的一句告知,狱卒便也舒了舒心。毕竟太后与公主两边儿都委实不好得罪,现在有了来俊臣这句话,他们也好做人。
卫遂忠这话听在太平耳里突然就很叫她恶心!呵,真有意思,她堂堂一位公主想要见一见自己已经死去的驸马,这样的人之常情、这样的君臣之命都不能够?偏生只要来俊臣一句话就可以?她要去见谁、她要怎么做,桩桩件件的还得去请示区区一个酷吏来俊臣?真可笑!
太平檀唇一勾,这笑颜清冷。
显然的,她心底对来俊臣的一道郁结其实不在于来俊臣打死了薛绍,毕竟这是武后的命令,哪怕俊臣不做、薛绍也必定得死。这份洞悉力太平还是有的。她真正久久不能释然的,其实还是俊臣那晚的失约……不过此时的太平无法全部意识到这些,她并没有分出过多的心力都放在来俊臣身上。
见左右狱卒已经退至一旁,太平便没再迟疑,重稳了稳情绪便往里行去。卫遂忠抬手欲将她搀扶住,被太平一记凌厉的眼神给止了住。他便也有自知的不敢再跟着,对太平又行一礼,便候在了这里没有跟进去。
这一路的距离其实不算长,但太平踏在这被血腥与阴霾交织洗礼的砖瓦之上,却好似这路久长的足以耗尽她一生的所有时光……
仿佛身陷囹圄、抬手无望的顺着周围平滑的四壁竭力的攀爬却半点儿上不去!就这般浑浑噩噩、摇摇欲坠,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她已心念若死,但她终于在那最靠里的一间囚狱里寻到了气息全无的薛绍。
这一时头脑轰鸣!但之后只觉的这副躯体已经空了,所有一个人该有着的那些情态起伏全部都没有了!仿佛真的已经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太平一点一点抱紧着怀中那具渐次冰冷、僵硬下去的成熟的身体,憔悴的面靥有微凝的泪痕残喘攀爬。只是一点点的泪痕而已,滂沱的泪雨始终都不曾下来。
哀莫大于心死,然而此刻心未死、人已迷……
一旁打开的囚室铁门边,来俊臣经久经久把身子僵僵立着,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疲惫。因为这世上再怎样极致的劳累,归根结底还是争不过一颗心的次第苍老!
自打方才失魂落魄的太平跌撞着进来后,她便直接扑到了丈夫的尸身上去。对于立在一旁的来俊臣当真是视如空气,看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她是懒得再看他,还是不想看到他?甫然念及此处,俊臣薄唇一哂。
你是在生我的气吧!是气我结果了薛绍么?就像当初气我送走城阳公主一样?
心里的声音起的肆意,如是思量,俊臣忽而失神,那一怀心湖变得风急雨骤、波澜狂生。
想的太多、思的太多、念的太多、辗转反侧的太多太多……他似乎再也没了半点儿力气去承受这分崩离析的心绪!
烛火微醺,盏中的烛花唆然一下被穿堂风撩拨的蹿起来打了个结。俊臣一定,借着幻灭下来的微暗火光默默走了出去,什么也没有说。
既然她此刻不想看到他这个不祥的人,她不需要自己,那么便顺了她的心意吧!把仅剩的不多时间,留给眼前这真正的一对鸳鸯眷侣。呵,鸳鸯眷侣……多么好笑的一件事情,嗯?
人成各、今非昨、秋如旧、人空瘦。其间这离合的心境、变幻的时局,从来半点不由谁。
但是来俊臣他并不知道,其实就薛绍一事加注在他身上的许多无奈、以及他对她的好,太平是知道的。没错,她是恼他,她恼他只是单纯的恼他那晚兴宁坊的失约;他够狠,他第一次负了她,有了自己的妻子就把她这个可有可无的情人给决绝的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她不理他、冷落他、气他、恼他、怨他、嘴上逞强的说着恨他……其实她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恨过他!便是眼下对他冷落也不是因为其它,实在是薛绍就在那里,太平已经分不出其它的心情去跟来俊臣说话叙旧打招呼!
但是来俊臣因为薛绍一事而心里对她有愧、有负罪,故而很自然的便认定了太平是因薛绍一事而记恨他,一定的!
他们二人之间这段孽缘何其作弄,而时局与处境又注定了情路的坎坷、以及太多太多的背道而驰……
太平没有管顾来俊臣为何出去,她当真再也没有过盛的心绪耗在俊臣身上了!自己的丈夫就躺在自己怀里,那么安静、那么温暖……温暖的想要落泪。
这身子委实是僵硬且冰冷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情此景却只让她心觉温暖。他们之间这段姻缘维系的并不久长,纵有燕尔时的甜蜜、归根结底也是冷战居多。太平已经记不起有多久了,多久没有与薛绍再这样近距离的聚在一起?
真是一种莫大的悲凉,由这悲凉而滋生出稀薄的幸福。似乎只有像这样生离死别的当口、阴阳两隔的境地,他们之间才是和睦的、也才真正有了一种类似夫妻般齐眉举案的感觉?
但纵然一切皆是黯淡,可昔日里初次见面时的那个场景还在她的脑海流转不迭、记得个七零八落。
彼时,他那一声“放肆的逆贼”砰地一下便敲开了她涉世未深的柔软心扉,管中窥豹一般,她由小见大、由一朵花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她认定了薛绍,第一次尝试着去以一颗女人的心去认定一个男人。
她忽然有点儿想念当时的薛绍了,似乎空气里还流淌着那时的阳光与那时的空气。但霍然又惊觉,原来薛绍此刻就安静的躺在自己的怀里,他已经走了,走的越来越远、不会再回来。
是该去悔恨、还是该感恩他曾波澜过她单薄而素白的世界?不明白了!
骄傲如斯的大唐公主缓缓颔首,小心翼翼的拈一方罗帕、为自己的丈夫擦去周身目之所及处的尽数血污。
心有结千千,忽在目光触及到他左手臂弯时顿然定住!
他左侧的小臂偏下内里处赫然镌着两个清奇秀挺的隶书:“令月”……
终于,成阵的眼泪如断弦的珍珠一般湍急而下!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副泛黄的情景,那是在薛绍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于奄奄一息间持着全身所剩无几的气力、耗尽血气,残喘着以地上碎砖瓦于手臂上刻下了她的名字。
“令月”,合着血也带着泪,一下下的早已麻木了痛觉,穿肉刻骨、韧力坚决!
太平到底还是不够坚强,香喘阵阵、酥胸跟着一起一伏。她真的不敢想象,这个一直对她不闻不问、似乎毫不上心的男人,在他心底深处究竟埋藏了怎样一怀炽热的情愫,以至于让他在生命行将消陨的最后关头里想的都是她、念的都是她,甚至于自己的血肉之躯上镌刻了她的名字?
原来他是爱她的,他真的是爱她的……
终于,两人之间因着彼此的心高气傲、倔强非常而缔结出的那道隔阂,终于在这阴阳两隔的一刻里有了寒意的消融。
泪水遮迷了双眼,这一瞬太平似乎懂得了什么,她一直都以为所谓的感情不过是人生路上劳心耗神的牵绊,而婚姻对她来说从来就是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却倏然又对这样的认知而产生了动摇,倏然发现是不是夫妻之间也可以有真正的情、真正的爱,不止可以有相敬如宾的寡淡端和、其实也可以淋漓尽致的相携相伴相爱一场?
只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在薛绍这里是无从认知了。因为这一切,是否已经水清花红、灵台清明的太晚太晚?
韶华过、泪如烟,蓦然回首清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