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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记得那一天,他们两个是怎么一起走出死人堆、踏上那活路的。
满山红这天滚出去了,第二天又滚了回来,从他这里拿了一只不小的皮箱,皮箱里装着各色西式补药,以及张嘉田的一封亲笔信。张嘉田又嘱咐了她一席话,她乖乖听了,而在当天下午,她就拎着皮箱上了火车——上火车时,她穿着长裤衬衫,马甲敞着怀,歪戴着一顶花格子鸭舌帽,帽子下面露出了剃得发青的鬓角,完全就是个摩登少年的模样。在一等车厢里找了个座位坐下了,她把皮箱往椅子前面一放,一条腿就架在皮箱上面,穿着皮鞋的脚晃来晃去,又向车内的茶房要来一份报纸,打开来装模作样的看,看看自己一共能找出几个认识的字。看过了这一份中文报,她又拿起一份英文报,看那洋文弯弯曲曲的笔画,看着看着,她听见对面发出“噗嗤”的一声轻笑,便把报纸向下降了降,露出眼睛来,看见了对面座位上的一位洋装小姐。
小姐和她对视了一眼,随即就低下了头,依旧抿嘴憋着笑,憋得脸蛋白里透红。满山红问道:“你笑什么?”
小姐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手背挡了嘴,是笑不露齿:“反了。”
满山红一愣:“反了?”
然后她看见了报纸上印着的照片,这才发现是把报纸拿反了。
满山红这个假小子坐了一趟火车,和个真大姑娘闲聊了半路。真大姑娘是个在北平读书的学生,放暑假后到天津玩了几天,这就要回承德家中去。真大姑娘一点也没瞧出她的性别来,和她相谈甚欢,等火车到了站,大姑娘还把自己在北平的宿舍地址写给了她,要和她交个朋友。
满山红笑容满面,把地址收好了,及至两人下了火车,她立刻就把大姑娘忘了个无影无踪。承德她是第一次来,然而她有一点动物似的天性,也不怯,也不茫然。一路询问着找到了一家马车行,她雇下一辆马车,坐着马车就继续上路了。
这天下午,满山红终于奔波到了头,走到了雷一鸣所在的司令部大门前。
雷虞两方虽然是各有着明确的势力范围,但是对于百姓与旅人来讲,实在是分不清他们谁是谁,看旗帜,他们都打着青天白日旗,看服色,军装也都差不多。守门的卫兵见她走了过来,当即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怒道:“干什么的?”
满山红答道:“我来见你们雷司令。”
“见我们司令?你是什么人?”
“我是满山红。你们司令认得我。”
卫兵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和旁边的同伴相视一笑,那同伴说道:“哪儿来的兔崽子,敢到司令部门口放屁。就看你这个一身灰的德行,也不像个贵客。”
满山红做了个认真的表情:“他真认识我,我跟他还睡过一觉呢。”
卫兵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双双仰头,哈哈大笑。满山红饶有耐心的等着,等到他们那笑声降了一个调门了,才伸着一张诚恳的面容,继续说道:“我还给了他一枪呢。”
卫兵的目光一齐集中到了她的胯下,然后继续仰天长笑,笑得东倒西歪。这时门内走出来了一名军官模样的青年,发出怒斥:“笑你们娘的x!司令刚睡,院子里连个鸟儿都不许叫,谁许你们这么鬼哭狼嚎的?”
卫兵们立刻板正了脸色,其中一人站得笔直,对着那军官说道:“报告,这儿来了个人,要见司令,还说——”
他既是庄重起来,有些话就觉得不便出口,然而满山红体贴人心,上前一步替他说了:“你来得正好,这俩货好像是疯了,我一说话,他们就笑。你让我进去,我走了一路,快要累死了。”
军官看着她,莫名其妙:“你谁啊?”
“我是雷司令的红颜知己,跟他睡过一百多觉,最近听说他老婆死了,特意从天津过来找他,想问问他能不能把我扶正。”
军官上下的看她:“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满山红正色答道:“男的。”
军官后退一步:“我操!”
军官感觉满山红这人疯疯癫癫,说的话是一句都不可信。可是她细皮嫩肉的,穿戴得又好,也像是个有点来历的人。思来想去的,他把她引进了门内的一间会客室里,说道:“你先等着吧,等到司令醒了,我再给你通报一声。”
满山红放下皮箱,坐下来捶了捶腿:“行,给我倒碗水,妈的我渴死了。”
第217章 待客之道()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雷一鸣醒了。
其实他本来也不能算是真的睡,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他的状态介于养神与昏睡之间。几天前,他又吐了一次血,并且除了吐血之外,还添了新的花样,天天下午都要发一阵子低烧。低烧并没有给他增添额外的痛苦,但是他当然也决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是又病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去告诉张嘉田,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大好,张嘉田纵然是个被他掌握住了的傻小子,死心塌地的对他好,可他也不能撒娇似的,一有事就找嘉田。况且找了嘉田又能怎么样?张嘉田早就说过让他回家休养身体去,可是他能听吗?
所以他决定暂时顺其自然,等到打完仗了,或者是等到撑不住了,再说。
此刻他躺在床上,听一名副官在自己耳边嘁嘁喳喳的做汇报。等到副官把一席话说完了,他问道:“她有没有说,见了我要干什么?”
副官答道:“他就说要让您把他扶正——”
“那是扯淡。除了这个,别的呢?她就一句正经话都没有?”
“没了。”
雷一鸣闭了眼睛,要睡似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那我就见见她吧!”
满山红在会客室里喝了一壶茶,吃了两碟子点心。直到那副官进来召唤她了,她才一边拍着身上的点心渣子,一边起身拎起皮箱,随着那副官向内走过了两进院子,进了雷一鸣的卧室。
她这一路都是走得轻快,嘴角噙着一点戏谑的坏笑,然而在进了卧室之后,她看着床上的雷一鸣,那点笑意——因为惊讶——竟是消失了一瞬。
卧室宽敞洁净,窗户半开着,浅色窗帘半垂着,有种窗明几净的潇爽。雷一鸣在大床上半躺半坐,两鬓剃得很短,那个一贯是油黑锃亮一丝不乱的脑袋,如今夹着丝丝白发,已经褪成了灰色。扭过头望着门口的满山红,他坐得很端正,从腰往下盖了一条薄毯子,毯子下面的两条腿,也是摆的整整齐齐。
满山红觉得,他不像他了。
一瞬间的惊讶过后,她大模大样的走到了床前,一弯腰放下了皮箱:“好家伙,你是真能睡,让我等了好几个钟头!”
副官关门退了出去,房内一时间没了别人。雷一鸣看着满山红,问道:“是嘉田让你来的?”
满山红转身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之后对着雷一鸣一点头:“对!”
“他有事对我说?”
“有。”
“那你说吧。”
满山红笑了:“不想说。”
然后出乎她的意料,雷一鸣并没有追问,而是换了话题:“嘉田还好?”
“他好着呢!”她大喇喇的回答:“天天闲着,家里外头一点愁事没有,他有什么不好的。”
雷一鸣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了满山红。此刻他非常的虚弱慵懒,情绪都无力再起伏,所以反倒有了沉静镇定的心思,去看一看面前的她。她有着绯红的鹅蛋脸,偏于瘦的一方面,所以面颊并不软绵绵的圆,也有轮廓,眉眼有点剑眉星目的意思,鼻梁高而直,和她轮廓清晰的面孔很相配,和她窄窄的身条也很相配。
雷一鸣的目光划过她乌黑的短发,划过她柔软的嘴唇,划过她端正的肩膀与薄薄的腰身。最后,他忽然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满山红迎着他的目光,似笑非笑的:“十九啦!”
雷一鸣也微微的一笑:“你打扮成小子的模样,瞧着更小了,像个半大的孩子。”
“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雷一鸣扭头咳嗽了一声,然后转向了她,微微的有点喘:“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的年轻。如果有谁能把我变回你这个岁数,那无论他开出什么条件来,我都愿意接受。”
“你还没有那么老吧?”
雷一鸣听了这话,倒是向她凑了凑,正色问道:“是么?”
满山红不以为然的一耸肩膀:“听你刚才那句话,我还以为你已经七老八十了。”
雷一鸣向后靠了回去,额头上亮晶晶的,是不知何时渗出了一层虚汗:“我比你大二十岁,你十九,我三十九。我当初想过,要在三十九岁这年,做一次四十整寿。现在看这个局势,兵荒马乱的,一刻太平都没有,怕是做不成了。”
说完这话,他从枕头底下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同时依然是有些喘。伸手掀开了身上的薄毯子,他坐直了身体向下伸腿:“我在这屋子里透不过气,得出去走走。”
满山红回头看了看窗户,见那半垂的窗帘正随了轻风缓缓的飘,这屋子要是还不透气的话,那就只好睡到野地里去了。这时雷一鸣已经趿拉着拖鞋站了起来,起身之后他定了定神,然后并没有出门去,而是直奔了窗户。将窗扇彻底的推了开,他探身向外,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
满山红走到了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思索了片刻,然后抬手一拍他的屁股:“哎,你在天津的时候,怎么不敢见我啊?有张嘉田在那儿,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雷一鸣回头看看她,没说话,继续探身向外,吹那凉风。而满山红看他装聋作哑,就在他那屁股肉多的地方掐了一把:“问你话呢!别装傻啊!”
雷一鸣疼得一扭:“别闹。”
“我来就是为了闹你的,不闹我来干嘛?”
雷一鸣扶着窗台直起了身:“掐也白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