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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朗朗,乾坤落落,东风几万里,带不走一枕长梦。
还好生与死,都不是孑然一身。
此情当此夜,忽而归故乡。
耳边又想起熟悉的声音。
“安宁,这是哪里?”那人一袭玄衣,声音低沉,还如初见般模样,从容妥帖,看不清神色。
“神庙啊。”安宁指着神像下的襁褓,“师父你看,这就是我。”
那小儿哭得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玉采笑笑,柔声说道:“果然幼时便很聒噪啊。”
安宁愣了半晌,歪着头问道:“师父,你在笑吗?”
记忆中的玉采,什么都是集天地之精华,唯独少了一副好皮囊。长相平平不说,表情还僵硬得很。他怎么会笑?
玉采点点头,朝神像处走去。
四周忽有火光,熊熊而起,周遭嘈杂,不断有哭喊声。
神像即将倾倒,玉采立于神像下。
“师父快逃!”
然而玉采像没听见,继续朝着襁褓而去,口中说道:“安宁,我来接你了。”
玉采伸出手,即将触碰到襁褓时,婴孩止住啼哭。
然而霎那间,神像倒塌,一声巨响,玉采被其砸中,身子断成两截,手中还抱着那襁褓中的婴孩。
一瞬间,安宁好像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心也跟着咯噔一下,无处安放。
她睁大双眼,不敢置信。
然而此时,她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一滴泪也流不下。
安宁惊醒,发现周身的伤已经痊愈了,伸手一摸,脸上的皮肤也完好如初。若非里衣褴褛,实在看不出是受过重伤。
而那人,仍站在她的身侧,衣衫单薄,负手而立,神色淡然。
原来竟是被梦掩住了。
还好,还好。
安宁惊喜,原来陆吾不是宣战,而是为他们二人疗伤。
只见陆吾又起身,将头没入云端,而后朝一旁走了两步,让出一条路来,直通增城。
这一切起承转合,实在太过出人意料。
安宁本想问些什么,但转念一想,有时候,还是知道的少些比较好。
两人不约而同,朝着山路行去。
第三十章 人证物证()
增城九重之高,山路却出奇的轻缓。
眼前草木成荫,青丘叠翠,仰头云萦雾绕,亦真亦幻。山比陆吾高,更加望不见顶。
更深露重,月色微凉,清风徐来,举目空旷。
袅袅仙境,烟火人间,在九重增城之上,交相辉映,毫不违和。
道旁二三人家,火烛已熄,唯有头顶月光,迎照逆旅。
徒步而上,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而且更要命的是,安宁不知道,玉采要去哪里,又要去做什么。
回想刚才的场景,只觉得惊魂稳定。
安宁若有所思道:“连陆吾都让行了,师父,您杀气真重。”
“并非与我相干。”
不与你相干,难不成陆吾神将是被我震慑住了?想想都觉得荒唐可笑。
安宁并未拆穿玉采的,只接着说道:“听说增城和须弥山一样,日升日落一昼夜,就是九州的一年。你说到底是九州一年如增城一日之短,还是增城一日如九州一年之长呢?”
“二者有何分别?”
“区别太大了。我们相识才不过一年吧,这一年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你想呀,这么多事情,在增城如果就是一天的事儿,那这一天,未免也太跌宕了吧。”安宁觉得自己说的,十分有道理,“跌宕曲折一点倒也还好,但如果日子都像我母后那么过的,寂寂寥寥,度日都像过年,那在九州的这一年如果换到增城去过,母后还不得寂寞死?”
“结局还不都一样。”在玉采眼中,人的结局都是死,并没有多大分别。
人这一生,可能也只有从生到死这一点,没有变数。
“不准对我母后不敬。”安宁嗔怪,接着说道,“师父啊,您老人家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连个家室都没有呢?”
“你腾叔不也还是孑然一身吗?”玉采轻声反问,语气极轻,极柔,几近耳语。
安宁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又要做什么去。然而他从来不肯吐露半分。
回想起来,他这个人,除了表情僵硬了些,其实也不是十分严肃,行为时有乖张,话语间也常有调笑。他对自己,似乎从来都是百依百顺,唯独不能,坦诚相待。
安宁叹了口气,悠悠说道:“哎,连中容都要成亲了。”
“你很在意?”这几个字,玉采问得很轻,很慢,很认真。
安宁没有看身边的玉采。
如果她侧头去看,看他那永远看不清神色,此刻却又意外地,分明执着的神情,她定然不会接着后面的话说下去。
然而,她只望向远处的微光,又叹了口气道:“能不在意吗?从我出生起,他就是我的未婚夫婿。我与他,本是顺理成章,天生一对。然而眼下,我的人生,却让别人替我背负了去。”
安宁指的别人,是长思。
运命的错综复杂,原是安宁始料未及的。
若说过去在牛贺,她作为知生皇的独女,虽然位份尊贵,荣宠加身,然而那爹不亲娘不疼的日子,却无论如何都觉得孤单,觉得无依无靠,居无定所。好像哪里都可以呆上几日,哪里又都不是家。
她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挨到出嫁就好了,眼一闭心一横,横竖就只有十六年,忍一忍就过去了。夫君怎么说都比父皇母后更亲近吧,安宁打小就这样告诉自己,所以她对中容充满期待。
与其说对中容充满期待,倒不如说是对往后的日子充满期待。总以为换了新环境,遇到了新的人,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安宁放不下过去,也放不下对未来的期待。所以即使她的身份、她的婚姻、她的荣宠、她的一切一切都被长思占了去,她却还牢牢攥着一样东西不肯撒手,那便是仇恨。
她不恨长思,长思也是这场权利交替的受害者。
她恨她的父皇,她口中那个“知生老儿”。她觉得,是知生皇那生杀予夺的权利,让她失去了一切的将来,顺带着,还要跟所有的过往作别。
所幸的是,长思可以替代她的一切,却独独不能替代她的仇恨。
仇恨是她夜以继日勤奋修炼的动力,是她觉得自己如今尚行走于人世间的全部缘由。若是连仇恨都能放下了,她的人生,才真的没了意义。
她不在意自己嫁给什么人,却在意自己应该嫁给什么人。
所以,安宁明明知道玉采让她离中容越远越好,她明明知道他想要的答案是“不在意”,她还是告诉了他,自己在意,非常在意。
一句“在意”,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月夜幽幽,树影婆娑,长路看不见尽头。
安宁觉得,一定是自己拖了玉采的后腿,凭他的修为,本可以走得很快,或许纵身一跃,就至山顶。
然而山顶在哪,玉采又是否要去那里,她都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脚下这条山路,真的很长很长;增城的一日,也真的很慢很慢。
分明觉得已经走了三两十天,却还没把增城的夜走亮。
大概真的是直觉出现了偏差,走了这么多路,过了这么长时间,安宁却不觉得太累,也不算太饿,只是越走越冷,越走越想讨一杯热酒,一饮而尽,由内至外地,将身子暖暖。
若不是觉得冷,她几乎都快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人。
他的身影掩在本不透彻的月色下,无声无息。
山夜的雾气与露水,都未能沾在他身上分毫,若非修为极深,怕是早就像安宁一样,看上去湿漉漉了吧。
山路平坦,月色静谧,只有偶尔传来露水滴落的声音,在空旷的夜路上,回应着安宁那不合时宜的喘息。
再怎么说,走山路都是件苦差事。
越往上走,草木越萧索,人家越稀少,空气越寒冷。
一直走到身边的景致都变了样,两人也未再开口。
原来起初在山下望不清的山头,是遮了一地的大雪,与轻云同色,只将青木作了琼枝。
鸟雀罕见,人迹难觅。
月光将雪地照得发蓝,四周竟显得透亮了些。
安宁再顾不得想心事,只一心一意地,应付着寒意。
她加快脚步,想着兴许出些汗,也就没那么冷了。
然而雪路不好走,更何况,这是高山之上经年不化的雪块,有的已经结成了冰。
大片大片的冰,冰下是坚石,坚石下是遥挂远空的星辰,看上去很近,伸手却不可及。
头顶一片天,脚踩数颗星。
安宁深一脚浅一脚,时不时地,脚下打个滑,却总被玉采不着声色地扶稳。
这个人,不侧目,不说话,不理睬她,却好像什么都了然。
明明是两个人,地上却只有一个人的鞋印。
修为深厚的人,即便踏雪也无痕,安宁早就知晓。
她故意加深了足印,走得很做作。
兴许这些足印终将被下一场急雪洗净,湮没,但是不知怎么的,安宁心里却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遗憾。
明明是两个人走过的路,回头看,却好像只有一个人来过。
眼下,他在她身边,下一秒,却又不知会到往何处。
他从来不说,她只当问了没用,所以也从来不问。
即使他在她身边的这些时日,也没有留下太多印记。
安宁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摸了摸颈上那个桃木小雕,又摸了摸腰间那柄寻常铁剑,终于拔剑朝玉采刺去。
玉采没有躲,也没有还击,他只伸出两根手指,将剑尖牢牢夹住,任安宁如何用力,也再刺不出分毫。
“安宁,弑师是重罪。”
“你不是说幻境内受的伤,只要走出去,便会痊愈嘛?”
原来她伏在他背上时,根本没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