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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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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普,今天是五月底。明天就是六月一号了。”

    “亲爱的乔,你一直都待在这儿吗?”

    “差不离,老朋友。我接到了你的信,信是邮差送来的。我知道你病了,我就对毕蒂说——我还忘了告诉你,那个邮差以前是个单身汉,现在也讨上了老婆;虽然他成年东奔西跑,鞋子也不知跑破了多少双,可还是挣不了多少钱,不过钱倒不在他心上,娶个老婆成个家,这才是他的一大心愿——”

    “乔!听你这样说,我真欢喜。可是这暂且别去谈它,你还是先告诉我,你和毕蒂怎么说来着?”

    乔说:“我对她说,你在外地一个亲人也没有,你和我一向是老朋友,在这种紧要当口来看看你,你也许不会反对吧。毕蒂说:‘去看看他吧,赶快去。’”乔说到这里,又郑重其事地总结了一句:“毕蒂就是这样说的。她说:‘去看看他吧,赶快去。’”乔一本正经地思忖了一下,又说:“那姑娘也可能说的是‘马上就去’,总而言之,这和她的原话差不到哪里去。”

    乔说到这里就不讲下去了,只是告诉我说,我正在病中,不能和我多说话;我应当吃些东西,少吃多餐,想吃也好不想吃也好,总得按规定的时间吃;我一切都应当听他调度。于是我吻了吻他的手,就静静地躺着,他则去给毕蒂写信,还替我附笔问好。

    一望而知,毕蒂已经教会了乔写字。我躺在床上瞧着他,看见他去写信时的那股得意劲儿,我这个身心俱极脆弱的人,竟然高兴得又哭了。我此时早已连人带床给搬到了宽敞通风的起坐间里,帐子早已拆掉,地毯也早已拿走,屋里日夜都保持着清新宜人的空气。我的书桌已经被推到墙角里,桌上累累赘赘地放了许多小药瓶,乔现在就在这张桌子前坐下,着手干他的伟大事业:先从笔盘里挑了一支笔,好像从工具箱里挑个榔头斧头似的,然后卷起衣袖,仿佛要抓起撬棍、抡起大锤一般。乔在动笔之前,先得用左臂使劲抵住桌子,把右腿老远伸在身后;既经动笔以后,只见凡是朝下的笔画,他每一笔都要划上好半天,我看这一笔大概总有五六尺长;要是朝上的笔画,那简直连墨水四溅的声音都听得见。奇怪的是,墨水瓶明明在他右边,不知怎么他却总以为在左边,因此他的笔总是伸到左边去,蘸一个空,尽管笔尖上没有蘸到半滴墨水,他照样是一副笔酣墨饱的神气。有时他也碰到一些字拼不出来,不过大体上倒确是写得很顺利。他写完了信,签上了名以后,就用两个食指把临了落在信笺上的一摊墨污抹了两抹,在帽顶上擦了擦手指,接着就站起身来,在桌子旁边走来走去,从这边看看,又从那边看看,鉴赏着自己的这件大手笔,无限踌躇满志的样子。

    当时我即便有精神和乔多谈,也不愿意谈得太多,免得他为我操心,因此我挨到第二天才向他打听郝薇香小姐的事。我先问他,郝薇香小姐病好了没有,他摇了摇头。

    “乔,她死了吗?”

    乔采取的是转弯抹角、循序渐进的方针,他用规劝的口吻说道:“唉,老朋友啊,你要知道,这样说恐怕太言重了吧,我可不愿意使用这种刺耳的字眼,不过,她已经——”

    “已经去世了是不是,乔?”

    乔说:“这样说才像个话儿,她去世了。”

    “乔,她的病后来又拖了多久?”

    乔为我着想,依然不改初衷,谈什么都是转弯抹角、委婉曲折的。他说:“要是问到你的话,拿你的话来说,就是你生病以后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吧。”

    “亲爱的乔,你有没有听说她的财产是怎样处理的?”

    乔说:“哦,老朋友呀,好像她把绝大部分都给了艾丝黛拉——就是说,她生前做好了手续,极大部分都传给艾丝黛拉。可是在她去世前一两天,她又亲手在遗嘱上加了一个陶罐(条款)——给马修朴凯特先生四千镑整。匹普,最重要的一点是,你猜她为什么要给他四千镑整?‘念及匹普对这位马修的意见。’毕蒂告诉我,的确是那样写的:‘念及匹普对这位马修的意见。’四千镑整呢,匹普!”乔把遗嘱上的这句条文一连说了两遍,仿佛这一条对他自己也有莫大的好处似的。

    四千镑后面还要带上个“整”字,我真不明白乔这一套是从哪儿学来的;不过他好像觉得加了个“整”字,那笔钱似乎就更大了,所以他就津津有味地再三声明:那是四千镑整。

    听了他的话,我也大为高兴,因为我生平只做了这样一件好事,这样一来就越发功德圆满了。我又问乔,郝薇香小姐的其他亲戚也分到了什么遗产没有?他有没有听说?

    乔说:“莎拉小姐每年有二十五镑的丸药费,因为她肝火太旺。娇吉安娜小姐是二十镑一次付清。还有位什么太太,我忘记她姓什么了。匹普,有种背上隆起一个大疙瘩的野兽,叫什么来着?”

    我弄不懂他要问这个干吗,便说:“是不是叫‘凯末尔’(骆驼)?”

    乔点点头说:“正是凯末尔夫人。”我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卡密拉。他又说:“她得了五镑,让她买点儿灯草芯蜡烛,半夜里醒来时,好点个亮儿定定神。”

    我听他一件件数说得丝毫不爽,便完全相信他说的句句可靠。乔又说:“老朋友,你现在身体还不够好,我今天只能再告诉你一件消息,说完算数。奥立克老头竟闯进人家家里去了。”

    我问:“闯进哪一家去了?”

    乔辩解似的说道:“话是不错,他一向就是无法无天惯了的;可是要知道英国人一户人家就是一座城堡,打仗的时候不去算它,平日城堡哪能随便闯进去呢!人家虽然过错不少,可毕竟是个粮食种子商啊。”

    “那么说,是抢了潘波趣家喽?”

    乔说:“就是嘛,匹普;那伙人抢了他的钱柜,拿走了他的钱箱,喝了他的酒,吃了他的东西,打了他耳光,拧了他鼻子,把他绑在自己的床架杆上,狠狠揍了一顿;潘波趣扯着嗓子直嚷,他们便用谷子麦子塞满他一嘴,叫他再也嚷不出来。可是他认识奥立克,因此奥立克现在就在郡里坐班房了。”

    这样谈了一阵,我们便无拘无束地谈开了。我的体力虽然恢复得很慢,毕竟是一天天渐见好转了;乔始终待在我身边,我仿佛觉得又变成当年的小匹普了。

    原来乔的温柔体贴,实在到了家,看我需要怎样关怀,他便会对我怎样体贴,我简直成了个受他照看的孩子。他坐在床前和我说起话来,依旧像当年一样贴心,像当年一样忠厚,像当年一样处处为我着想,却又毫不自作主张,因此我真禁不住想:我自从离了我们老家的厨房以后,这许多年来的生活莫非都是发了一场高烧,乱梦颠倒,如今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样样事情都替我做,只除了没有替我做家务——其实说到家务,他一到这里,就掏出腰包来替我打发走了我原来的那个洗衣妇,重新雇了一个正派的女人。他常常说他这一次擅自做主,有这样一个道理:“我看见那个洗衣妇老是像敲啤酒桶一样去拍那张不睡人的床铺,把褥子里的鸭绒都掏出来,盛在一只提桶里拿出去卖。她要不走的话,接下去就要来拍你睡的这张床,把你的被子也掏空了呢。往后慢慢的还要把煤放在汤碗菜盆里,把酒藏在你的长统靴里,一样样都偷出去呢。”

    我们都盼望能早日出去坐马车蹓跶蹓跶,正如当年盼望我能早日跟他做学徒一样。好容易盼到了那一天,雇了一辆敞篷马车停在胡同里,乔把我的身子裹得严严的,抱着我下了楼,上了车,好像我依旧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孩,还得像当年一样,全仗他一片好心,百般扶持。

    乔也上了车,坐在我身边,马车向郊野驶去。时值盛夏,草木葱郁,清香四溢。凑巧又是星期天。我眺望着四周赏心悦目的景色,心里想到:可怜我躺在床上发着高烧、翻腾不已的那一阵,这里的万物却在太阳和星星的抚育下,日夜不停地发荣滋长:如今细小的野花儿开得正茂,鸟儿唱得更起劲了;只是一想起躺在床上发烧、辗转不能安眠的情景,平静的心境顿时就乱了。后来我听到了教堂里做礼拜的钟声,又眺望了一会周遭的美景,终于觉得自己高兴的劲头还远远不足——因为自己的体力实在还太差,要高兴也高兴不起来——于是我便把脑袋靠在乔的肩膀上,想当年他带我去赶集或是去别的地方,我一个小小的孩子看不尽这繁华世界,一时看累了,就常常是这样把脑袋靠在乔的肩膀上的。

    过了一会儿,我心里才平静了一些,于是我们又像当年躺在古炮台的草地上一样,聊起天来。乔还是那个乔,一点儿没有变。他当初在我眼睛里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在我眼睛里还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极端的忠诚,绝顶的正直。

    后来我们回到寺区,他又抱我下了车,然后就背着我——瞧他的动作多么轻捷!——穿过庭院,登上楼梯,我不由得又想起在那个不平凡的圣诞节,他也这样背着我在沼地上走过。我们至今还没有提到过我这次命运的遽变,我也不知道他对于我最近的这一段变迁了解了多少。现在我对于自己已经丧尽信心,一切都唯他是赖,因此我拿不定主意,他没提这件事,我是不是就应该说给他听呢?

    那天晚上,我再三考虑之后,便趁着他在窗口抽烟的时候,问他道:“乔,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的恩主是谁呀?”

    乔回答道:“我听说了,老朋友,据说并不是郝薇香小姐呢。”

    “乔,那么你有没有听说是谁呢?”

    “哎呀!我听说就是派人到三船仙酒家送钞票给你的那个人呢,匹普。”

    “正是那个人。”

    乔丝毫不动声色地说:“真没想到啊!”

    我更加拿不定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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