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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这种心理和自己嘀咕,我看我的生性胆怯和感情脆弱多半就是这样造成的。
我踢着酒坊的墙壁,扯着自己的头发,借此发泄,把一肚子委屈的情绪暂时排解开了,这才用衣袖抹抹脸,从门后走出来,吃着可口的面包和肉,喝着啤酒,全身发暖,精神也立刻好起来,乘兴浏览了一下四周的景物。
这地方果然是个满目荒凉的所在,连酒坊院子里那个鸽棚也不例外。鸽棚的撑杆早已被大风吹得歪歪斜斜,如果棚里还有鸽子,那么风一吹,鸽棚晃来荡去,鸽子准会以为是驾着一条船在海上漂荡呢。其实棚里早已没有了鸽子,马厩里早已没有了马,猪圈里早已没有了猪,仓库里早已没有了麦芽,铜罐里、木桶里早已没有了麦子和啤酒气息。酒坊哪里还像个酒坊,只怕连一丝一毫的酒气酒香都已蒸干散尽。靠里边的一个小院子里,遍地都是杂乱无章的空酒桶,发出一股酸溜溜的气味,大概是为昔日美好的年华留下的一点纪念吧;可是这气味毕竟酸得太厉害,不能算作当年的啤酒的一份货样——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了,大凡世外隐士都是如此,留下的残迹遗事往往未必尽如其为人。
从另一头走出酒坊,有一堵旧墙,墙那边是一个荒芜的花园。墙并不太高,我伸长脖子踮起脚,向墙外张望了好大一会工夫,原来这荒芜的花园是这个宅子的后花园,园内荒草丛生,黄绿间杂的荒径上踏出了一条小路,看来时常还有人在那儿散步,我看见艾丝黛拉这时正好背对着我在小路上走过。但是,我似乎哪儿都能看到艾丝黛拉。酒桶引得我心痒痒的,想要在那上面走走;脚刚踏上去就看见她也在院子另一头踩着酒桶走。她背朝着我,双手捧住一头散开的棕色秀发,目不旁顾,一下子就走得看不见了。后来我走进酒坊,也是这样。所谓酒坊,就是从前在那里酿过啤酒、至今还保留着各种酿酒器具的那幢又高又大、铺石地面的房子。刚一进去,那一片阴森森的气氛就叫我喘不过气来,我就站在靠门处,四下里望望,正好看见她从那些没火的炉子堆中穿过,登上一座小小的铁梯,由头顶上一道高高的长廊里出来,好像要走到天上去似的。
就在这地方,这时候,大概是我的幻想作祟,出了一件奇怪的事。说是奇怪,非特当时觉得奇怪,事后隔了多年,更是愈想愈觉得奇怪。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我抬头多望了一下那白花花的寒空,有些眼花,掉过脸来朝右面角落里一望,看见一根大木梁上有个人吊在那里。那人穿一身泛黄的白衣服,脚上只穿着一只鞋子。由于是悬空吊着,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那衣服上的褪色的花饰简直像黄纸;那张脸不是别人,正是郝薇香小姐,满脸一阵抽动,仿佛想要喊我。我见了这样一个人实在害怕,可是一想到刚才明明没有这样一个人,就更加害怕了,因而我先是从她跟前逃开,继而又向她跟前奔去。等到弄明白那儿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我那份害怕才真叫害怕到了极点。
后来还是多亏了明朗的天空里洒下的那一片白花花的阳光,多亏了从大门铁栅里看见门外过往的行人,又把剩下的面包、肉和啤酒一齐吃下肚去,元气陡增,我的神志这才清醒过来。这种种因素固然起了作用,然而要不是看见艾丝黛拉拿了钥匙走过来、开门放我出去,我也未必就会清醒得那么快。我想,艾丝黛拉本来已经瞧不起我,如果再让她看见我吓成这种样子,岂不是越发让她觉得有理了吗?我可万万不能让她抓住这个把柄啊。
她走过我身边,得意扬扬地瞟了我一眼,好似一看到我的手这么粗糙,我的皮鞋这么笨重,就禁不住从心里高兴出来。她开了门,手扶在门上。我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往外面走,不料她却用手碰碰我,嘲笑我说:
“你怎么不哭啦?”
“因为我不想哭。”
她说:“你不想哭才怪呢;刚刚哭得连眼睛都快要瞎了,这会儿眼看又快要哭出来了。”
说着,她轻蔑地笑了一阵,把我推出门去,锁上了大门。我直奔潘波趣先生家里,一看他不在家,心里才放下一块大石头。我请那位伙计把我下次去郝薇香小姐家的日期转告他一声,于是便动身赶我那四英里路的归程,回铁匠铺去。一路上仔细回想着刚才的所见所闻,只顾翻来覆去思量:原来我是个低三下四的干粗活的小子;我的手生得粗;我的皮鞋笨重;我竟染上了下流习气,把“奈夫”叫做“贾克”;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竟是这样愚昧无知;总而言之,我过的是下等人的苦日子。
注释:
'1'纸牌中的“贾克”,最初原叫“奈夫”。在所谓“上流社会”中,都以叫“奈夫”为风雅,而认为“贾克”是俚俗的叫法,不足为训。
第10章()
我一到家,姐姐就急于要打听郝薇香小姐家里的种种情况,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答得不够详细,脖颈和后腰上马上重重地挨了几拳,脑袋给一把揪住,尽往厨房墙壁上撞,弄得我真是大失体面。
其实我心里有一种莫大的顾虑,唯恐别人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看,既是我有这种顾虑,换了别的孩子也未必就一点这样的顾虑也没有,因为我没有理由把自己看做一个刁钻古怪的怪物。弄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可以理解我当时回答那许多问题为什么要吞吞吐吐了。我认为,要我讲郝薇香小姐家里的事,如果我把亲眼看见的种种情形绘影绘声地说出来,人家是无法领会我的意思的。不光是这样,我还认为,那样一来,人家也就无法了解郝薇香小姐是怎么个人了;尽管我自己也完全不理解她,可是我总觉得,要是把她的形象原原本本端出来,供乔大嫂赏玩,那我就未免有点下流,有点无情无义了(更甭提把艾丝黛拉小姐也端出来了),因此,我能够不说总是不说,我给揪住了脑袋往厨房墙壁上撞,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这还不算糟,最糟的还是那位气焰不可一世的潘波趣老头。他的好奇心可真了不得!为了要打听我的所见所闻,竟在傍晚时分赶着自己的马车气咻咻地来了,要我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他的眼睛定了神,简直像鱼眼,嘴巴张得老大,浅黄色的头发憋得根根倒竖,满肚子鼓鼓囊囊的算题鼓捣得他那件背心乍起乍伏——我一看到这个讨厌的家伙,便索性促狭一下,干脆来个守口如瓶。
潘波趣舅舅在火炉跟前的贵宾席上一坐定就开始发问:“喂,孩子,镇上去了一趟怎么样?”
我回答道:“很好,老爷子。”姐姐捏起拳头在我面前一晃。
潘波趣先生说:“很好?很好两字可回答不了问题。你倒说说看,孩子,这很好两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概脑门上沾上了白粉,就会使脑袋顽固不化。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刚才往墙上这么一撞,我脑门上沾了点白粉,我的脑袋便顽固得像铁石一般。我思忖了一会,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答道:“很好就是很好呗。”
姐姐气得大叫一声,就要朝我扑过来——那时候乔正在打铁间里忙着,还有谁来回护我呢!——幸亏潘波趣先生解劝道:“别忙!千万不要发火。夫人,这孩子交给我来收拾,交给我来收拾吧。”说着就一把把我的头扭过去向着他,好像要给我理发似的。他说:
“先来做个算题(好让你把思路理理清楚):四十三个便士等于多少?”
我心里捉摸着:假使我回答“四百镑”,不知后果如何?盘算下来觉得这样回答没有好处,便想尽可能回答得正确些,可是算来算去总有七八个便士没有着落。于是潘波趣先生要我重新温习便士先令折算法,从“十二便士等于一先令”算起,一直算到“四十便士等于三先令四便士”,然后得意扬扬地问我:“好!那么四十三便士等于多少呢?”似乎这一来就把我收拾好了。我想了半晌,回答道:“我不知道。”我看当时我给他惹得实在恼火,恐怕倒是不一定知道呢。
潘波趣先生大摇其头,那样子活像拧螺旋,仿佛要从我身上拧出个答案来似的。他又问我:“譬如说,四十三便士是不是等于七先令六便士三法寻呢?”
我说:“对!”虽然姐姐马上打了我两个耳光,可是我的回答扫了潘波趣先生打趣的兴致,叫他顿时哑口无言,我还是感到十分得意。
不一会工夫,潘波趣先生兴致又上来了,他叉起两条胳膊,紧紧按在胸口,又重新大拧其螺旋。他问我:“孩子!郝薇香小姐究竟长得怎么样?”
我说:“很高很黑。”
姐姐连忙问他:“舅舅,是这样吗?”
潘波趣先生眨眨眼睛,表示我没说错;我一看,马上断定他从来没有见过郝薇香小姐,因为郝薇香小姐根本不是那样一个人。
潘波趣先生还自鸣得意地说:“很好!”(“就得拿这种办法来治他!夫人,我们总算没有失败吧?”)
乔大嫂回答:“那还用说吗,舅舅!我巴不得你经常治治他,只有你最有办法对付他。”
潘波趣先生又问我:“我说,孩子!你今天进去的时候,她在干什么来着?”
我回答道:“她坐在黑天鹅绒的马车里。”
潘波趣先生和乔大嫂一听这话,睁大眼睛四目相觑——其实这也难怪!——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坐在黑天鹅绒马车里?”
我说:“是呀,还有位艾丝黛拉小姐,大概是她的侄女儿,用一只金盘子,把糕点和酒从马车窗口里递给她。我们吃糕点喝酒,每人都有个金盘子。我也爬上了马车,站在车后吃,这是她吩咐我的。”
潘波趣先生又问:“还有别的人吗?”
我说:“还有四条狗。”
“大狗还是小狗?”
我说:“大极了,四条狗都在一只银篓子里抢小牛肉片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