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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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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穿了我的心事。不过其实我也不会动手了,因为我认出他来了!尽管我那时还记不起他的五官相貌,我还是认出他来了!原来他就是当年和我打过交道的那个逃犯!即使这狂风骤雨吹散冲净了那暌隔如许的漫漫岁月,吹散冲净了这些年来的世事沧桑,让时光倒流,让我们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教堂公墓里,一高一矮,相对而视,也不会像他现在坐在壁炉前的椅子里这样,叫我认得如此真切!他不必从口袋里掏出把锉子来给我看;不必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扎在头上;不必用两条胳膊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浑身哆嗦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还回头望望,让我辨认。虽说我一分钟以前做梦也没料到就是他,可是这会子,用不到他给我这种种提示,我就认出他来了。

    他又向我走来,重又伸出双手。我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我一惊之下,心里顿时发了慌),只好很不乐意地向他伸出手去。他喜不自胜地抓住我的双手,拿到唇边吻过以后,还是抓着不放。

    他说:“我的孩子,你当年的行为真是高贵。高贵的匹普呀!我一直没有忘记过这件事!”

    我看见他神态又变了,似乎又想拥抱我了,便用手顶在他胸口,把他推开。

    我说:“住手!站开些!假使你是感激我小时候帮过你的忙,那你只要已经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也就是了。如果你是为了向我道谢而来,其实大可不必。不过,你既然找到了我,总不能辜负你来找我的这一番好意,拒你于千里之外,只是你务必要明白——我——”

    只见他用十分奇特的眼光尽盯着我瞧,我看得出了神,话到嘴边也说不下去了。

    我们相对无言,过了一会,他说:“你刚才叫我务必要明白,究竟要我明白什么呢?”

    “早年我和你打那一次交道,不过是机缘凑巧,如今情况不同了,我决不再想打那种交道了。我相信你已经悔了过,重新走上了正路,我心里很高兴。我能够当面向你表明这番心意,心里也很高兴。你认为我还当得一谢,跑来向我道谢,这也使我非常快活。不过我和你毕竟走的是两条路。你身上淋湿了,看样子怪累的,要不要喝杯酒再走?”

    这时候他已把围巾宽宽松松重新围到脖子上,站在那里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我,嘴里咬着一大截围巾梢儿。他说:“好吧,多谢你,我就喝杯酒再走。”说这话时,嘴里依旧咬着围巾梢儿,依旧目光炯炯地望着我。

    靠墙的桌子上有个托盘,放着酒瓶酒杯。我就把托盘拿过来放在壁炉近旁的桌子上,问他要喝什么酒。他不看一眼,也不吭一声,随手指了一瓶,于是我就给他调制了一杯热乎乎的兑水朗姆。调酒时虽然竭力想稳住自己,不让手儿哆嗦,可是他颓然躺在椅子里,嘴里还咬着脖子上拖下来的围巾梢儿(显然已经忘记吐出来了),眼睛尽瞅着我,于是我这只手也就很难控制得住了。我调好了酒送到他面前,只见他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我不由得大为惊奇。

    我始终站在那里,没有坐下来过,为的是毫不客气地向他表示,希望他快走。可是一见他难受得这个样子,我也心软了,觉得过意不去。我连忙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拖过一张椅子,在桌旁坐下,对他说:“我刚才的话,希望你不要介意才好。我不是有意要对你不客气;我要是说得不好,也请你原谅。我祝你健康,快乐!”

    我把酒杯举到唇边,他一张嘴,围巾梢儿从嘴里落了下来,他惊异地对围巾瞟了一眼,又向我伸出手来。我把手伸给了他,他这才一面喝酒,一面用衣袖抹抹眼睛和前额。

    我问他:“你怎么过日子啊?”

    他说:“我在遥远的国外给人放过羊,自己也饲养过牲口,还干过好些其他行当,离这儿千里跳跳,隔着风大浪大的海洋。”

    “你大概经营得很不错吧?”

    “经营得好极了。跟我一起出去的人,也有混得很不错的,可没有一个比得上我。我好得出了名啦。”

    “我听了真高兴。”

    “亲爱的孩子,我正巴不得听到你这句话。”

    我既没有捉摸他这句话的含意,也没留意他这句话的语调,却马上把话儿岔开了,因为我临时想起了一件事情。

    我问他:“你曾经派过一个人来看我;他替你办了那件事以后,你还见过他吗?”

    “再也没有见过。也不可能见到他。”

    “那人倒是有信用,当真来看了我,给了我两张一镑的钞票。你知道,那时候我还是个穷孩子;对一个穷孩子来说,两镑钱就算得上一笔小小的财产了。不过我也跟你一样,从那以后就过得很不错,这笔钱我现在就还给你,请你务必收下。你可以拿去再接济别的苦孩子。”说着,我就掏出了钱袋。

    他看着我把钱袋放在桌上打开,看着我抽出两张一镑的钞票。两张崭新洁净的钞票,我摊平了送到他面前。他还是那样看着我,随手就把两张钞票叠在一起,对直一折,卷成一卷,放在灯火上烧着了,纸灰飘飘荡荡落在托盘里。

    他先是一笑,笑得简直像在皱眉,继而又皱了皱眉,那样子却又像在笑,然后才说道:“请恕我冒昧,请教你一个问题:你我自从在那一片又荒又冷的沼地上分手以后,你的日子是怎样好起来的?”

    “怎样好起来的?”

    “就是这句话!”

    他举杯一饮而尽,起身走到壁炉旁边,站在那里,把一只黑黝黝的大手搭在壁炉架上,提起一只脚来搁在炉栅上烘烘干、取取暖,湿淋淋的鞋子上立即冒出了热气;可是他既不望着鞋子,也不望着壁炉,只是一个劲儿地望着我。我到现在才真的发抖了。

    我张开两瓣嘴唇,想说却又说不出口,后来终于硬着头皮告诉他(不过口齿还是不大清楚),说是有人看中了我,要让我继承一笔产业。

    他说:“请允许我这个小毛虫似的人物再问一声:是怎样一笔产业?”

    我期期艾艾地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请允许我这个小毛虫似的人物再问一声:是什么人的产业?”

    我又期期艾艾地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个逃犯又说:“可不可以让我来猜一猜,你成年以来每年的收入是多少?我猜第一位数字,是不是五?”

    一听这话,我的心房顿时跳动得像个乱敲瞎打的铁锤一般,我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扶住椅背,发了狂似的拿眼睛瞅着他。

    他接下去说:“还有个监护人:你未成年以前,少不了有个监护人什么的。八成儿是个律师吧。我猜那位律师的名字,第一个字是不是‘贾’字?”

    他这句话无异亮起一道闪电,一下子使我看清了自己的实际处境;随之而来的失望、危险、坍台丢脸、形形色色的后果,一如地崩山摧,劈头盖脸而来,压得我好容易才喘过一口气来。他接下去又说,“假定说吧,有这么个人,他聘请那位律师做你的监护人,那位律师的名字第一个字是贾,叫做贾格斯——假定说吧,这个人如今远涉重洋来到朴次茅斯,上了岸想要来看看你。你刚才说,‘你既然找到了我。’那么,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呢?告诉你,我在朴次茅斯写了信给伦敦的一个人,打听你的详细地址。那个人的名字吗?喏,叫文米克。”

    事到如今,哪怕要了我的命,我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我只有呆呆地站着,一只手扶着椅背,一只手按着透不过气的胸口,如痴如狂地望着他,到后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赶紧一把抓住了椅子。他连忙把我扶住,搀到沙发上,让我在靠垫上靠好,他自己则屈下一膝跪在我面前,和我脸贴着脸——就是我如今已记得一清二楚的那张脸,我见了就不寒而栗的那张脸。

    “是啊,匹普,好孩子,是我一手把你培养成上等人的!是我一手培养的啊!不瞒你说:那一次我就发了誓:今后我只要挣得一个几尼,我就把那个几尼给你!后来我又发誓:只要我走了运,发了财,我就非得让你发财不可。我苦吃苦用,为的是让你过得顺心;我苦苦干活,就是为了让你不必干活。这算得什么,好孩子?我告诉你这些,难道是为了要你感激我不成?一点儿没有这种意思。我告诉你这些,只不过要让你知道:当年蒙你救了命的那条粪土不如的丧家狗,现在也抬起头来了,还造就了一位上等人呢——匹普,这位上等人就是你啊!”

    我对这个人的厌恶,对他的害怕,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哪怕他是只可怕的野兽,也至多不过如此了。

    “听我说,匹普。我就是你的第二个父亲,你就是我的儿子——比我的亲生儿子还要亲。我积攒下钱来,就是为了给你花。开头,人家雇我去放羊,住在一个孤零零的小棚子里,成天只看见羊儿的脸,什么人的脸也看不见,后来我几乎都忘了男人的脸和女人的脸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却老是看见你的脸。我在那个小棚子里吃饭的时候,常常会放下餐刀,自言自语说:‘那孩子又来了,他在瞧我吃饭喝酒呢!’我常常会清清楚楚地看见你出现在我眼前,就像当年在大雾弥漫的沼地上见到你一样。我每次见到你,总要说——而且总要走到门外,对着上天说:‘等我满了期,有了钱,我一定要把那个孩子培养成一个上等人!我要是办不到,上帝打死我吧!’我果然办到了。嘿,瞧你,好孩子!瞧你这儿的住宅,给王爷也住得!王爷?王爷算什么!拿你的钱去和王爷们比比看,包你胜过他们!”

    他说得既热烈又得意,好在他总算知道我已经吓得快要晕过去了,所以并没有怪我不领他的情,这样我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从我口袋里掏出我的表,又拉起我的手来看我手上的戒指,我却好像碰到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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