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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和我赶上队伍的当儿,巡官和他身边几个弟兄正在低声细气这样议论。静听了一会儿,乔(他很有见解)同意这种看法,伍甫赛先生(这人很没有见解)也同意这种看法。巡官是个十分果断的人,便连忙下令,叫弟兄们千万不要答腔,赶快改道,朝着呼喊声的方向“跑步”前进。一声令下,大伙儿马上向右转(也就是向东跑),乔连跑带跳,健步如飞;我生怕跌下来,不得不紧紧抱住了他。
我们跑得可真够瞧的,拿乔一路上念叨个没完的那个词儿来说,真叫做“奔命”!上河堤下河堤,过水闸,劈里啪啦踏水过沟,在毛茸茸的灯心草丛中直闯——谁还顾得上看脚下呢。愈接近发出喊声的地方,便愈能听出那是不止一条嗓子在喊。喊声时起时歇;一停歇,士兵们便止步不前;喊声重起,士兵们便又加快步伐循声奔去,我们几个人也紧紧跟随。没多大工夫,总算赶到了喊声近处,只听得一条嗓子嚷道:“杀人啦!”又听得另一条嗓子嚷道:“抓犯人!抓逃犯!警卫!快上这儿来抓逃犯啊!”一会儿两条嗓子都不响了,大概是那两个家伙扭打了起来,可一会儿喊声又起来了。到这时候,士兵们就像飞一般的直扑而去,乔也紧随不舍。
跑到那一片喊声的紧跟前,巡官第一个带头奔下沟去,两个弟兄紧跟在后面也奔了下去。等大伙儿都赶到时,他们几个已经扳上枪机,拿枪对准了逃犯。
巡官在水沟里迈不开腿,他气喘吁吁地喊道:“两个都在这儿!嗨,不许动!你们这两头该死的野兽还不赶快住手!”
只见那里水花四溅,污泥乱飞,骂声不绝,拳下如雨。又有几个士兵跳下水沟为巡官助威,把我那个囚犯和另外一个囚犯分别拖上岸来。两个囚犯都是鲜血淋漓,气也喘不过来,可还在相互谩骂厮打。我当然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两个。
我那个囚犯用破衣袖抹着脸上的血迹,抖落掉手指上的几丝扯下的头发,对巡官说:“请您注意,是我逮住他的!我现在把他交给你们!这一点可要请您注意!”
巡官说:“不必狡辩,狡辩也不会对你有多大好处。伙计,你自己也一样罪在不赦。快拿手铐来!”
我那个囚犯龇牙咧嘴一笑,说:“我并不想要得到什么好处。我要叫他知道:是我逮住他的。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别的好处我也不想要。”
那另一个囚犯脸色苍白,他本来左边脸上有一块老伤疤,可现在整个脸儿似乎都给抓得稀烂。他简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后来两个囚犯给一一戴上手铐时,全靠一个士兵扶住,他才算没有跌倒。
他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警卫,请听我说——他想要谋害我。”
我那个囚犯鄙夷不屑地说:“我想要谋害他?真要杀他,我会不下手?别的我没干,我就是逮住了他,把他交给你们。我不光是没让他逃出沼地,还把他拖到这儿——把他拖了回来,一直拖到这儿。你们瞧吧,这个恶棍还算是位上等人呢。水牢现在又把这位上等人找回来啦,还是我给逮住的哪。想要谋害他?我何必要谋害他呢——把他揪回来,不是更够他受用的吗!”
那另一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想要——他想要——谋——谋害我。请你们作——作证!”
我那个囚犯又对巡官说:“你瞧!我单身一人就逃出了水牢,一下子就成功了。要不是发现他也在这儿,我早就逃出这一片冻死人的沼地了——瞧我腿上:脚镣不是没有了吗?可我哪能让他白白逃走?难道我想出了办法,让他坐享现成?难道还要让他利用我做工具?一次不够要来两次?不行,不行,说啥也不行。哪怕我死在这条水沟底下,”说着,就用那双戴着手铐的手朝着水沟用力一挥,又接下去说:“我也要揪住他不放,好歹得让你们从我手里把他逮走。”
那另一个逃犯显然对他这位伙伴害怕到了极点,他说:“他想要谋害我。要是你们迟来一步,我早就没命啦。”
我那个囚犯恶狠狠地说:“他撒谎!他天生是个撒谎坯子,到死也改不了。瞧他那张脸,不是不打自招吗?叫他拿眼睛瞧着我!我谅他也不敢!”
那另一个囚犯想挤出一丝冷笑,可是那两片嘴唇只是紧张地抽动了几下,却始终笑不上来;他一会儿望望那些士兵,一会儿四下望望沼地和天空,可就是不敢向他的挑战者望一眼。
我那个囚犯哪里肯放过他,紧接着又说:“你们看见他没有?看见这个大坏蛋没有?看见他那双贼鬼溜滑的眼睛没有?从前我和他一块儿出庭,他就是这副神色,从来不敢正眼瞧我一下。”
那另一个囚犯两片干枯的嘴唇一直在不停地抽动,一双眼睛惶惶不安地向着远近四方转动了好一阵,方才瞟了对方一眼,说了声:“你有什么好让我瞧的!”接着又含讥带讽地望望对方那双戴着手铐的手。这一下我那个囚犯可真气得发了疯,要不是士兵从中拦阻,他早就向那另一个扑过去了。于是那另一个就说:“我没有说错吧?——他要是能够谋害我,早就把我害死了!”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嘴唇上溅满了雪花一般的唾沫星子。
巡官说:“不许再抬杠!快快点起火把!”
有一个士兵手里没有持枪,却拿着个篓子,当下就屈下一膝,打开篓子来取火,就在这时候,我那个囚犯破天荒第一次向四周打量了一下,一眼就看见了我。我们刚才一到这儿,乔就把我从背上放了下来,我和他就一起待在水沟边上,到现在一步也没有动过。那人瞧着我,我也眼睁睁瞧着他,还向他微微摆手摇头。其实我一直都在等机会和他打个照面,好设法让他知道我清白无辜。结果,我还是看不到他有一丝半点领会的表示,他瞧我的那一眼实在莫测高深,何况只是眼睛一眨就过去了。不过,这一眨眼间他那全神贯注的神态,给我的印象却胜似瞧了我一小时、一整天。
那个拿篓子的士兵马上打着了火,点亮了三四个火把,自己拿一个,其余的分给别人。天早就黑下来了,这时已经相当黑了,转眼之间便更黑了。四个士兵围成一圈,朝天放了两枪,大伙儿才离开那地方。没多久,后面不远的地方又亮起了火把,河那边沼地上也亮起了火把。巡官说:“好,开步走!”
没走多远,听得前面三声炮响,天崩地裂似的把我的耳朵都快震聋了。巡官对我那个囚犯说:“船上知道你回来了,在等着你呢。别那么磨磨蹭蹭的,伙计。快些跟上来!”
两个囚犯分做两处,由两批士兵分别押送。我拉着乔的手,乔另一只手里拿着火把。伍甫赛先生主张回去,乔却非把这一幕看完不可,于是我们就跟着士兵一块儿走。如今这一段路倒相当好走,我们十程有九程都是沿河走,一遇到架着小风车、装着泥糊糊的闸门的水沟,就得绕道。回头一看,后面的人也打着火把跟上来了。拿在我们手里的火把,沿路落下了大摊大摊的灰烬,也还在那里冒烟闪光。除此以外,再也看不见别的,满眼都是漆黑的夜色。火把上树脂的火焰烤暖了周围的空气,两个囚犯在荷枪实弹的士兵押解之下,一瘸一拐地走着,看来他们也巴不得能暖和些。两个都走不动,因此我们也不能走快;他们一路上休息了两三次,我们也不得不跟着停了两三次——这两个家伙实在太困乏了。
走了约莫一个钟头光景,来到一所粗陋的木头小屋跟前,旁边还有一个码头。驻扎在屋子里的警卫队向我们盘问口令,巡官照答不误。我们进了屋子,闻到一股烟草和石灰水的气味;屋子里生着一炉旺火,点着一盏灯,还有一个枪架,一面鼓,一张矮木床。木床睡得下十来个士兵,活像一架大得不像话、而又没有装上机件的轧布机。三四个士兵和衣睡在床上,见了我们并不在意,只是仰起头来,睡眼惺忪地看了看,重又倒头便睡。巡官做了个报告,在本子里作了一些记录,便吩咐士兵押着我所谓的那另一个囚犯先上水牢船去。
再说我那个囚犯,他自从看过我一眼以后,就没有再看我。他进了小屋以后,一直站在火炉跟前,一会儿瞧着火炉出神,一会儿又把两只脚轮流搁在火炉架上,对着脚沉思,仿佛是怜惜两只脚刚才的跋涉奔波。突然,他转身对巡官说:
“这次逃跑,我还有件事要说说明白,免得连累别人为我而受嫌疑。”
巡官叉着手站在一旁,冷冷地瞧着他说:“你有什么话要说,尽管可以说,但是没有必要在这儿说。你要知道,在结案以前,是尽有你说的,也尽有你听的。”
“我知道。我要说的可是另一码子事,和这件案子不相干。人总不能活活饿死,至少我办不到,因此我在那边村子里拿了人家一点儿吃的,就是在沼地边上有座教堂的那个村子。”
巡官说:“你是说你偷了人家吃的。”
“我再告诉你是哪一户人家。是一家铁匠。”
巡官瞪眼看着乔说:“啊呀!”
乔又瞪眼看着我说:“啊呀,匹普!”
“我拿的是些剩饭剩菜——都是吃剩的东西——另外还有一瓶酒,一个猪肉馅饼。”
巡官偷偷问乔说:“铁匠,你有没有失窃过一个馅饼什么的?”
“你们进门的时候,我老婆恰巧发现丢了一个饼。匹普,你知道不知道?”
我那个囚犯用愁苦的眼光望着乔,却没有朝我溜一眼;他说:“原来你就是铁匠?我吃了你的饼,真抱歉。”
乔回答说:“哪里哪里,请随意用,”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乔大嫂,便又改口说:“只要是我的东西,你尽管吃。我们不知道你犯了什么过错,可我们总不能就让你活活饿死呀,可怜的、不幸的兄弟!——匹普,你说是不是?”
我早就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