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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渣纷纷向两旁飞溅。我们一路迂回划去,从一个个船头人像下面穿过——这些雕像,男的都刻成散德兰的约翰'2'模样,张着嘴在向天风演讲(其实哪儿的约翰不是如此!),女的则都是雅茅斯的贝茜'3'模样,照例胸脯结实,圆圆的眼珠子从眼窝里突出两寸之多;我们一路迂回划去,只听得造船厂里铁锤叮当,锯声沙沙,还有那轰隆隆的机器不知在弄些什么,又听得漏水的船里在用唧筒抽水,船舶纷纷准备出海,起锚机在起锚,那些跑海路的家伙在同驳船夫隔船对骂,却不知叽里咕噜在骂些什么;我们一路迂回划去,终于来到了水流较为清澈的一段河面上,——到了这儿,船上的小工可以收起他们的护舷棒,用不着再拿着护舷棒在河里“浑水摸鱼”了,那卷起的船帆也可以迎风招展了。
自从在石埠接他上船以后,我一直保持着警惕,一路都在观察可有遭人怀疑的迹象。结果什么迹象也没有看到。我可以肯定我们附近没有任何船只监视,背后没有任何船只跟踪,刚才没有,现在也没有。如果有船盯梢的话,我早就向岸边一靠,逼它赶到我们前边去了,要不也得叫它暴露自己的意图。可是我们并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干扰,一路顺风。
蒲骆威斯身上穿一件水手斗篷,我刚才说过,这样的打扮在这种场合倒也相宜。奇怪的是在我们船上几个人之中,反而是他最为无忧无虑(也许因为他早就过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倒不是说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因为他明明告诉我说,他但愿还能在异国亲眼看到他一手培养的上等人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上等人;据我看他的性格也不是逆来顺受或听天由命的;但是他这个人就是没有想到中途会不会遇到危险。真要有危险,来了再对付;何必要先自寻烦恼呢?
他对我说:“好孩子,这么许多日子以来,我成天对着四堵墙壁,今天总算能坐在我的好孩子身旁抽抽烟了,我这份乐儿你要是能够懂得,你非得羡慕我不可。可惜你是不会懂的。”
我答道:“我想我还不会不懂自由的乐处。”
他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嗳,不过你体会不到我那么深。没在屋子里关过,我的好孩子,你是体会不到我那么深的——可是我今后再也不会往下流路上走了。”
我起初心想,他既是这么说,看来就不至于会按捺不住,闹出什么花样来,断送自己的自由,以至性命。但是我又想到,按照他平生的一贯作风,不冒风险的自由是向来与他无缘的,所以常人心目中的自由也许和他理解的有所不同吧。果然,我猜的虽不中亦不远矣,因为他抽了一口烟之后,又说:
“你知道,好孩子,我远在海外的时候,眼睛老是望着家乡。我在那边虽然发了财,日子过得可乏味了。谁都认识马格韦契,马格韦契来去自由,谁都不会为他操半点闲心。这儿的人对我可就不是那么放心得下了,好孩子——起码可以这么说吧,他们要是知道了我在这儿,就要放心不下了。”
我说:“要是一切顺利,要不了多久,你又可以重新自由自在,安然无事了。”
他吸了一口长气,答道:“但愿如此。”
“我说的不对吗?”
他伸手到船外,浸在水里,又显出了我早已见惯的那种温和的神气,微笑着说:
“哪里,我觉得你说得挺对,好孩子。我们现在已经够安静、够自在的了,还要怎么安静、怎么自在呀?可是我想——大概因为在河上淌呀淌的,实在太舒坦、太愉快了,所以才会这样想吧——我刚才一边抽烟,一边就在心里想,我们谁说得上过几个小时会是怎么个光景呢,正像我撩得起这把河水,却看不到河底一样。可是,河水我抓不住,时光我们也留不得。喏,水都从手指缝里漏掉了,你瞧!”说着举起了那只水淋淋的手。
我说:“要不是看你脸上的表情,我还以为你有些泄气呢。”
“好孩子,没有的事!你瞧,船行得这么平静,浪花轻轻地拍着船头,好像星期天教堂里唱圣歌一样,这才引起了我的胡思乱想。再说,我也恐怕真是上了点年纪了。”
他重新把烟斗放进嘴里,脸色安详如初,那副从容而又满意的神气,好像我们已经出了英国似的。可是,他又好像一直提心吊胆,我们劝他的话,他没有不听的,譬如有一次我们奔上岸去,想买几瓶啤酒备在船上,他跨出船舱打算跟我们一块儿去,我就暗暗提醒他,为他的安全着想,我看他最好还是留在船上,他说:“是吗,好孩子?”说着,便又悄悄坐了下来。
河上颇有寒意,可是天朗气清,阳光宜人。潮急的时候,我注意抓紧时机,两支桨稳稳地划,船行得很快。后来落潮的势头渐渐减弱了,不知不觉间,近处的山林愈来愈少了,两岸都变成了淤泥,水位也愈来愈低了;船过格雷夫森的时候,我们还是顺水。既然我们的这位被保护人身上裹着斗篷,为了趁顺水多赶一程路,我便故意把我们的船划到那艘海关船附近,和它只保持着一两条船的距离。我们划过了两条移民船,还从一艘大型运输船的船头下边穿过,那船的前甲板上载着士兵,都在那里看着我们。不久潮水的势头渐渐没了,停泊着的船只开始晃荡起来,不一会儿又都掉转了船头。潮一转,驶往蒲塘的船只便顺水迎着我们成群结队拥来;我们只好把船划到岸边,如今要尽量避免潮水的冲击,又要当心别让小船在浅水滩上和泥泞的河岸上搁浅。
我们的两位划手由于一路上不时可以歇上一两分钟,由着船儿顺水往下淌,因此至今劲头十足,这一回只休息了一刻钟就觉得足够了。我们在几块泞滑的石头中间上了岸,吃了点干粮,喝了点啤酒,四下瞭望瞭望。这地方很像我故乡的沼地,景色单调,索然无趣,连条地平线也是朦朦胧胧看不分明。河流曲曲弯弯,蜿蜒向前,河上的一连串大浮标也随着曲曲弯弯,蜿蜒向前,除此以外,就似乎一切都搁浅了,不动了。因为,现在那大队的船只已经全部绕过我们来时经过的最后一个转角,开得看不见了;满载干草、扯着棕色篷帆的最后一艘绿色平底船也跟着消失了;只见几艘装运沙石的驳船,蹩脚得像小孩子第一次学做的船舶模型,一艘艘都陷在泥浆里;沙洲上一座支在桩上又矮又小的灯塔,像个踩着高跷、拄着拐杖的瘸子踏在泥浆里;泥糊糊的标桩竖起在泥浆里,泥糊糊的石块戳起在泥浆里,红色的界标和潮标露出在泥浆里,一个破旧的码头和一座没有了屋顶的破旧房子眼看就要埋在泥浆里。总之,我们的四周全是一片死寂和泥泞。
我们重又登船离岸,尽力再向前划。现在划起来可要吃力多了,好在赫伯尔特和史塔舵坚持不懈,一个劲儿地划呀,划呀,划呀,一直划到日落西山。这时候,水涨船高,已可以看得见岸上的风光了。只见一轮红日低低地压在河岸上,四周是一派紫色的暮霭,愈来愈浓,很快就成了黑色;岸上是一片荒凉萧索的沼地;远处,是隆起的高地,从高地到我们之间一片荒无人烟,偶尔才有一只孤苦凄凉的水鸟,在眼前飞起。
天黑得很快,偏巧这天又是下弦月,月亮不会很早升起。我们就稍稍商量了一下,可是也用不到多讨论,因为情况是明摆着的,再划下去我们一遇到冷落的酒店就得投宿。于是他们又使劲打起桨来,我则用心寻找岸上是否隐隐约约有什么房屋的模样。就这样又赶了四五英里路,一路好不气闷,大家简直不说一句话。天气非常冷,一艘煤船从我们近旁驶过,船上厨房里生着火,炊烟缕缕,火光荧荧,在我们看来简直就是个安乐家了。这时夜色已经黑透,看来就要这样一直黑到天明;我们仅有的一点光亮,似乎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河上,一桨又一桨的,搅动着那寥寥几颗倒映在水里的寒星。
在这种凄苦的时刻,大家显然都像鬼迷心窍似的,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潮水在涨,没准儿隔多大工夫,就会掀起一阵波浪拍岸,澎湃有声;我们一听到这种声音,总有人会吓一大跳,转过脸去望望。河岸上,不时有河水冲刷日久而形成的小港小湾,我们遇到这种地方就都疑神疑鬼,紧张地看了又看。往往不是这个低声问:“那水声是什么玩意儿?”就是那个问:“那边是不是一艘小船?”然后大家就是死一般的一片沉默,我只觉得满心烦躁,心想:这两支桨在桨架上怎么一下子响得这么厉害啊?
终于,我们远远看见了一点灯光,一所孤舍,于是马上就往岸边一条小石堤上靠去,这石堤显然是用就近拾来的石头砌成的。我让他们三个留在船里,独自上了岸,发现灯光原来是从一家酒馆的窗口里透出来的。这个地方污秽不堪;我看多半是走私冒险的商贩过往落脚之处;可是厨房里炉火熊熊,吃的有火腿蛋,喝的有各色美酒。还有两个双人房间,用那店主人的说法:“只好请将就一夜。”店里什么客人也没有,只有店主人夫妇俩,还有个头发斑白的男人,他是这小石堤上里里外外打杂的伙计,浑身沾满了泥污,好像也是根标杆,刚让潮水漫过一般。
我就带了这位助手重新到船里,把大家都招上岸来,把桨、舵、篙子等等,也都搬了出来,然后把船拉到岸上,准备宿夜。我们在厨房里炉火旁饱饱地吃了一顿晚饭,然后去看卧房:赫伯尔特和史塔舵合住一间,我和我们的被保护人合住一间。我们发觉这两间屋子都密封紧闭,唯恐通一点风,好像透了风就要没命似的;床下塞满了肮脏衣服和衣帽盒子,我怎么也不相信这一家子人会有这么多衣帽。不过,我们都觉得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因为这个地方可实在是够冷僻的。
吃过饭,我们坐在炉火旁歇息;那个伙计也坐在墙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