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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露点头笑了笑,可是眼圈也红了:“我劝他,‘从来没听说过胃穿孔能死人的,一点儿小病也值得交代后事,也许我先死呢!’”
我放声大哭。那几乎是我二十年来最伤心的一刻。如果说之前我还在气她掐尖好强、抢走我喜欢的人,那么现在则是纯粹的难过了:我知道并不存在所谓的“抢走”,她爱他,他爱她,就是这么简单,至于我,我从来就没有入镜过,连被抢镜的机会都没有。
我哭得泪眼滂沱,陈白露有点儿慌了,靠过来要拉我的手,我甩开她:“你走吧。”
“你不气了?”
我摇头:“我从来就没有生气过。”
“我脑门上可缺了一块皮呢。”
“你说的,小姐脾气—你多包涵吧!”
第27章 故事篇:2010 年春 (6)()
她愣了一下,笑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我叹口气:“你出去吧,我洗把脸。”
她走后,我一把一把地往脸上泼着凉水,水柱顺着脖子滑进内衣里,滑到肚子上,把浅色的衣襟浸出一圈一圈的痕迹。有一瞬间我突然想,是不是欲望越强烈的人,越容易被老天眷顾呢?民间的说法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像陈白露这样什么都想抓在手里的人,就算偶有失手也比别人得到的多;我这样无欲无求的人,唯一想要的就是陈言,一旦失手,就两手空空。
我心灰意冷。
这时接到英总的电话。我年前宣传的片子票房很喜人,今天是庆功宴。我一是觉得自己只是实习生,况且做完这一单就离开了公司,二是不愿意错过今天的聚会,于是找了个借口推辞掉了。我接起电话来,尽量不带出哭过的痕迹。
英总问:“下学期如果没有课的话,还有意来公司吗?”
“不了,英总。”
“你是有别的计划吗?待遇你可以提,我不会比别的公司给你的少。”
我那时正灰着心,就算一箱金子摆在面前,也未必有兴趣多看一眼。
我哪有心思跟英总提什么待遇?况且能有多少,八千?一万?不够这一夜的酒钱。
“不了,英总。”
英总是着名的百折不挠性格。“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待遇,福利,工作范围。”
我只好编谎话:“我要回广州。”
“哦—”她似乎很遗憾,“也对,免得父母挂念。”
我彬彬有礼地挂了电话,镜子里的我头发蓬乱,刘海被水和虚汗黏在脸上,眼神怎么也不能聚焦—天哪,我是一个活生生的醉鬼,和午夜两点以后在工体北门外又哭又笑的傻妞没有区别的醉鬼,而伤了我的心的,正是我最亲近的两个人。
我撑着冰凉的大理石洗手池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聚会快结束了,我要撑到最后。为了不让路雯珊之类的女生嚼舌头,我还得跟陈白露友好地聊上几句。我这么想着走出洗手间,一眼看到陈言握着陈白露的手说着什么,他们坐在大厅正中央的沙发上,周围站满了一脸羡慕的人。
真是一刻也离不开。酒会不过开始了一个小时,他病得多厉害也要跟来。
陈言很憔悴,大病未愈的样子,但眼睛是精神的,是我最熟悉的、乌黑的、孩子一样天真的瞳仁。他温柔地注视着陈白露,没有发现对面的我。我身侧有细细的音乐声传来。
今天没有请乐团,请的是一个戏曲学院的女孩,唱昆腔。
女孩明眸皓齿,白旗袍上镶着三道黑色滚边,口齿清亮。其实无人听她唱,但她眉心紧蹙,眼波流转,像是唱给自己听。我听了一会儿,她唱的是:
“早是这光阴速,更那堪岁月紧。现如今章台怕到春光尽。则这霸陵又早秋霜近,直教楚腰傲杀东风困。有一朝花褪彩云飞,那里取四时柳色黄金嫩。”
我匆匆离开,没有等到聚会结束。经过大壁镜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脸色苍白。长长的走廊里烛台高举,缠着金色丝线的红烛看起来很喜庆。
第28章 故事篇:2010 年春 (7)()
十步一扇木门,中间镶着整片的水晶,推动的时候沉重无声。推开最后一扇门的时候,掀起的微风把红烛扑灭了,烛心蹦跳着冒了两束黑烟,闻起来像是悲哀的味道。
门童已经替我拉开大门。走出去,外面夜色正沉。
2010年的醉生梦死开始了,谁也不知道这一年会发生什么。
5
那天之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去陈白露和陈言家暖房,现在它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家了。
陈白露在厨房煲汤,我推门看她。厨房很小,两个人在里面,几乎没有转身的地方;饶是这样狭小,窗前还支着一只小木桌,我指着它问:
“你们平时在这里吃饭?”
“不,在客厅,我有时候在这儿写剧本。”
“什么剧本?”
“王老师要买那个刚获奖的的版权,电影交给我来做。”
王老师是我们都认识的一个制片人。并不是我做事后诸葛亮,她报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心里很不踏实。我第一次见到王制片是他来给我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们系开讲座的时候,我帮忙布置讲堂,他对我呼来喝去,唤我添水添茶自然得像使唤丫鬟;当然学生为老师做这些也没什么,我就没有往心里去,但后来我在苏伯伯的饭局上又见到他,苏伯伯说了我爸妈的名字之后,他对我恭敬得仿佛我才是他的老师一样,给我夹菜倒茶,搞得我当时诚惶诚恐,事后一想,只觉得鄙夷得很。
这席话我没有对陈白露讲,我对自己识人的本领并不自信。
那天暖房宴我们很开心。没有喝酒,也没有人提议要喝,我们喝着温热的椰汁,觉得这样也挺好。当时正是四月,草长莺飞,春风和煦,窗子开了一半,偶尔有杨花飘进来。
我们谈的全是往事。小时候都住在大院里,到了这个季节,满地都是柳絮,被风吹到墙根,连成一条长长的线,用火柴点着,火苗从这头蹿到那头,好看,无害,只是很快就燃尽了。
还有串红,有的大院是常年种着,我和陈言住过的地方,是只有节日才一卡车一卡车运来,摆成“欢度国庆”什么的。串红的芯子里有一口蜜汁,拔出来在嘴里一吸,很甜。那时候陈言带着我,围着花坛排头吃去,能吃上一个下午。不记得几岁的时候,他觉得这样很傻,但我不理解;又过了一年,我终于也觉得很傻,然后我们再也没吃过了。
“简直傻碎了!”陈白露哈哈大笑。我们也笑,没有中毒真是万幸。
不过我现在想来,倒是很怀念那口蜜汁的味道。那时候虽然只是90年代,但也不缺零食,怎么还会嘴馋呢?
那天的聚会快结束的时候,陈白露跑到厨房里接王制片的电话,我刚要把盘盘碗碗往厨房里搬,陈言在阳台朝我招手。
我跑过去:“干吗?”
“这些天你去过我家吗?”他低声问。
我摇头。陈言既然不在家里住,我也没什么心思拜访他的父母,况且说句私心话,我既知道陈言曾经病得多重,就不能不对他的父母有些埋怨,据陈白露说,他们只打电话问候过,一次也没有亲自来看他。
第29章 故事篇:2010 年春 (8)()
“我家以前的大房子是谁住着?我爸还是我妈?”
我不知道。而且我很惊诧,陈言竟然不知道。
他失落地摇摇头:“不管是谁住着—你能不能去一趟?帮我偷个东西。”
“偷东西!”我给了他脑门一巴掌,“我就知道你做翻译根本养活不了自己。”他是什么吃穿用度我还不清楚,在城堡里住了半辈子心血来潮要体察民情,结果挤了一次地铁就吓得坐在路边不敢再走。
“可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啊!”他特别委屈。
“那你搬家的时候为什么不带来呢?”我给了他第二巴掌,“现在要我偷,我怎么偷?跟你爸妈说我想去你卧室坐一会儿但你们把门关上不要看?”
“我那时候真不知道—”他叹口气,“养活自己这么难。”
我知道他做翻译一个月有五千左右的收入,虽然低,但是曾经和我一起做过电影宣传的那些同龄的小白领,收入也不过如此。“其他人都是这样生活,偏偏你不能。”
“你瞧,这些东西都是陈白露添置的—”他指着房间里添置的全套电器,还有新换的沙发和地毯,刚才我在厨房还看到一套好厨具,都是德国货。我一眼就看出这出自陈白露之手,她热爱精密古板的德国货,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而陈言喜欢花哨的美国货。
我又叹气:“她要做个好主妇,还差得远呢。拿到剧本的定金也不容易,一定要左手进右手出,多在钱包里放一天好像就会着火似的。”
陈言苦笑:“我以为我算奢侈的,但我的奢侈还有节制,即使在英国的时候,钱无数,没人管,买东西的时候还要选个性价比高的呢,她倒好,你猜她跟我说什么?‘性价比高的东西都是垃圾’,把我气得”
我大笑,活灵活现的陈白露的语气。
“什么都要买最贵的,只想现在,不想以后,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似的。”
“你别管她。她能花就能挣。”
“所以我才要你帮我拿些东西出来。我不想让她过得太委屈。”
6
那天陈言和陈白露陪我们走出小区,小区通往三环要经过一条路灯很暗的胡同,陈白露掉了队,蹲在一辆车旁边,歪着头往车底看。
“看什么呢?”
“那儿有只小狗。”
我蹲下去,车底果然有一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黄色小狗,盘成一小坨肉球,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死了?”我有点儿害怕。
“没有,刚才尾巴尖儿还动呢。”陈白露说。小狗很配合地晃了晃尾巴,眼睛依然闭着。
“宝宝,出来。”陈白露拍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