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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庄主似乎还想跟金香珍说点什么,最后忍住了没说。
金香珍也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也没有说出口来。
乙丑春闱将至,金和吕夫人少不了为秉晟准备行装。
似喜似愁,金香珍每日里总要流几回眼泪,十八岁的儿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娘亲,脑子里希望着儿子的大好前程,心底里却总是割舍不下。儿子却不然,虽有依恋,总不敌雀跃一试、长大成人的憧憬,更不敌独立自主的向往。
金香珍一次又一次地清点背笼,生怕来踏了什么。
吕夫人一次又一次地清点书籍、文具,生怕有什么不方便。
倒是吕海、秉晟清闲,终日谈天说地。
这天凌晨,秉晟要离开长沙赴汴京开封赶考,金香珍送他至潆湾市渡头,看着渡船到达水陆洲靠岸,才依依不舍地折转回来。
秉晟要在长沙城里买些干粮和随身用品,乘夜晚的船去岳阳,然后转往汉口。
秉晟买好东西走出浏正街,隐约间有一阵阵琴箫之声随风飘来,甚是悦耳。他不由自主地循声寻出里许,看见一处高高的台地,台地看样子很大,上面郁郁葱葱,开春时节的长沙,这样的地方并不多,琴声正从那里飞扬而出。
走到台地台阶处,一块石碑上刻着阴文小篆《凤凰台》。
凤凰台上,除了树木,还有一些零星的小建筑。美妙的琴箫之声,是远处的一个麻石亭柱,绿色琉璃瓦顶子的小亭子里送过来的。亭子里有一僧一儒正在抚琴吹箫。
听着音乐,刘秉晟心旷神怡,赶考的事,忘记得一乾二净。
走近亭子,真是令他无比惊讶,连想都不会想到的情景,居然出现在眼前:除了有许多听众盘膝而坐,身子随着音乐的节奏不停摇动以外,还有几只白鹤舞蹈翩迁,众多动物席地而坐,连地上的花草也按照节拍左右摇摆。
不知不觉之中,刘秉晟已经站在了这一僧一儒的前面。一曲终结,如痴如醉的秉晟才认出来,吹箫的儒者竟是自己的老师吕海。
21 琴斗()
十多年里,他从未见过老师的儒家服饰,即使带着他访友,老师也总是一身农家装束,难怪秉晟不看见吕海的面孔,居然认不出老师。
“今天一定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他心里想着,同时给吕海深深一鞠躬,轻声地叫了声“老师”。待要向那僧人行礼时,显露出一种不知如何称呼的尴尬。
“这位是开封大相国寺藏经阁主持开福大和尚。”吕海介绍说。
“学生见过开福大和尚。”刘秉晟深深一鞠躬。
“这就是我常跟您说的秉晟。”吕海向大和尚介绍说。
“不错,不错。果然是个好后生。”老和尚笑咪咪地看着秉晟。
这和尚八十开外,慈眉善目,肩膀圆阔,身材魁伟。吉黄色僧袍外斜披着大红袈裟,活脱脱就是一个走下神坛的罗汉。
现在的吕海,一点也没有农夫的影子,头戴儒巾,身着儒服,他天庭饱满,地郭方圆,眉浓炯目,口鼻生威,凛生生就是一个潇洒飘逸的吕洞宾。
吕海示意秉晟坐下,然后说:
“今日是商周时代大音乐家师顺的忌日,也是家父的忌日。师顺是大和尚的先祖,与凤凰台有着不解之缘,凤凰台就是为着纪念他的音乐《火凤凰》而取的名字。大和尚又是我们父子的音乐老师。所以每年的今日,我和大和尚必定在这台上的这个亭子里相聚,一天的时间,用音乐寄托我们的哀思,叙诉我们的情意。一天的时间,交流和探讨音乐方面的体会和造诣。”
吕海停了下来,用眼神征询大和尚的意见,大和尚笑着点了点头。吕海接着说:
“今日是第一天,我们的节目已经完毕,时间也不早了,你明天早上再来吧。”
第二天凌晨,残月西挂,鱼白东泛,秉晟已经到了亭子里,另两位未到。昨日的乐章还在亭子里回荡,秉晟深深地陶醉其中。
两声咳嗽把他惊醒,不知什么时候,大和尚、吕老师已经坐在那里望着他微笑。
“小子,今天你要仔细点。等下老纳主弹的曲子叫《清微》,随后你老师主吹的曲子叫《清韵》,最后我们合奏的是《清爱》。
弹着弹着,大和尚唱了起来:
“余风起兮轻飞扬,余月照兮意绵绵,余自乐兮红霞起,余自得兮莽苍苍…
琴声扬扬,箫音悠悠,歌喉呖呖,三声相益,浑然天成。
亭子周围迷漫着淡淡的紫气。
亭子里音乐正浓,秉晟如痴如醉。
忽然,凤凰台的另一端飘来阵阵琴声,如泣如诉,缠绵之极。
说也奇怪,那琴声来时,虽然飘渺,却时时打断老和尚的清音。有时甚至使其无声。
“哪里来的靡靡之音?!”老和尚一懔,停止了歌唱,琴声依旧,悠悠萦萦,把那琴曲挡了回去。
过一会儿,那琴声又起,仍然哀哀怨怨,缠缠绵绵,阻住老和尚发挥。
开福大师面带愠色,琴声由平和变得激昂。
那边厢奋起反应,琴声由低沉转为高亢。
就这样此起彼伏,你来我往,交叉盘旋,互不相让地斗了两个时辰,十来个回合。
猛然间,那边厢稍稍一顿,琴声大作,如雷、如鼓、如号角,浩浩荡荡,隐隐然一遍杀伐之声席卷而来。
“岂有此理!”老和尚手指一紧,琴弦奋振,锵锵间混有钟、钹、磬、鼓、长号、木鱼、铁甲之声。一串串沉着的音符从他指间流出,晴朗的天空徒然乌云滚滚,狂风大作。又一串串雄浑的乐章飘离指尖,巨雷暴雨应声而至。第三串高低音符骤起,但见浓云夹着雷暴和尖厉的呼啸,带着树干、石块、泥砂,像一堵硕大无比的墙,齐齐斩斩地向那边厢推了过去。
老和尚双手一按,琴声嘎然而止。他站了起来,两手合什,低头诵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凤凰台的另一端,一闪电光,一阵巨雷,一通惨嚎。
这边厢云开雾散,风平浪静,艳阳高照,日丽风和,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事似的。只可惜亭子没有了绿屋顶,显得空空荡荡。
吕海严肃地坐着,刘秉晟目瞪口呆地站着。
半个时辰后,开福大师调息已毕,站起来说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吧。”
约摸里把路程,快到凤凰台南边尽头,一个一样结构的亭子形建筑,只剩下几根参差不齐的柱趸,地面一遍狼藉,一线血迹顺着风向远去。
开福大师双手合什,向着血迹远去的方向低声念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他们是什么人?伤得怎样?”吕海问道。
“伤得不轻,肯怕得调养三年两年,但无性命之虞。不然,就不是罪过而是罪孽了。”
“我们回去吧。”停了一下,开福大师轻轻地说。
22 清爱()
三人又回到了已经没有了顶盖的亭子里。
开福大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那人叫开诚,与老纳本是同根族人,按名字还应该属于同辈兄弟。可惜他与老纳之间只有争斗,没有言语。老纳几次想和他对话,都被他以争斗代替。”老和尚不无感慨地说。
吕海和秉晟都没有说话,只是宁重望着开福大和尚,他们知道大师的话没有说完,静静地等着下文:
“还是在商代,有一对姓伍的孪生兄弟,从师师元学习音律,艺名师顺、师延。师顺是老纳的远祖,师延是他的远祖。
师延贪图富贵,为献媚妲己,谱了一曲《靡靡之音》献给她。
师顺辅佐武王,为他谱了一曲《天地正气》。
妲己沉迷于《靡靡之音》,残害忠良。
纣王沉醉于《靡靡之音》,暴虐无道。
武王籍《天地正气》起兵伐纣,商亡而周兴。
师顺带着师延南逃到这里,走投无路时,天上飘来一段音乐说:
“师延,不要奔波了,这里就是你的归宿。”
师延抱着自己的琴,跳进了这台下的桂花井。
井水被他辱没,从此失去了桂花香气。
师顺为了替师延谢罪,在凤凰台上连续为长沙百姓演奏《凤凰之歌》,《凤凰浴火》和《凤凰涅盘》三天三夜,结果累死在这里,日子就是那年的今天。
长沙人虽然痛失宝井,但仍被师顺的诚恳和动听的音乐打动,饶恕了他们,并将这里改名为凤凰台。
师延的后人不明事理,迁怒于师顺,以至于结下世代宿怨,他的后人每每向师顺的后人挑衅。
他刚才所弹的曲目叫《清商》,改编自《靡靡之音》。
老纳奏的是《清角》,由《天地正气》发挥而成。”
吕海、秉晟师生听完开福大师的叙述,唏嘘不已,久久不能平静。
这一折腾,天色将晚。
秉晟大受教益。
忘情间,时间易逝,时间已然不多,今年的聚会只能以《清爱》结尾了。
明月当空,蓝天万里,白云高悬,夜深人静。
嘀咚咚琴声奏起,吟呜呜箫声飞扬。大和尚和吕海合奏起《清爱》。
大和尚的琴声,时而清越,时而激昂,像平湖秋月,像大浪淘沙。
吕老师的箫音,时而浑厚,时而悠长,像静穆的崇山峻岭,像浩淼无际的重洋。
琴箫合一,相益得彰。
奏着奏着,和声四起。不知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