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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换身衣裳,再养一养气度,同那些世家子弟也没差了。
那个穿着牙色衫子碧色裙子的小妇人,相貌虽不是顶好的,但神态从容,举动娴雅,依着陈妈妈的阅历,可以断言她出身高门,再看她似有胡人血统,想来是哪个世家公子的血脉,是没了庇护,被赶出家门的胡姬之女。陈妈妈见多了高门里的龌龊事,猜出了陆氏身份依然八风不动。
最令陈妈妈意外的是顾家这个小女儿,长得是真的好啊,竟然比自家小县主还漂亮。粉雕玉琢的一个人儿,五官精致,皮肤雪白,穿着粉色衣裳,粉嘟嘟的惹人怜爱,根本不像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看着也不怕人,一双黑水晶似的眼睛,滴溜溜地看过来,看得她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唯一没有超出陈妈妈预料的只有曹氏了。短短几步路,陈妈妈就把这家人琢磨了一遍。
曹氏正手足无措地站在桌子旁边。家里最好的凳子就是桌子旁的几张高脚凳了,曹氏本打算请人坐下,可是看着人家身上矜贵的衣裳,曹氏就觉得局促,叉着手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怎么好请人坐这样的凳子呢,连个垫子都没有。
“陈妈妈请坐。”婆婆不顶用,陆氏只能出头,一按曹氏,让她先坐了,这才大大方方地请陈妈妈落座。陆氏知道这个陈妈妈必然是王府中的得脸人,待她也就分外客气。
“谢娘子赐坐,”陈妈妈也大大方方的,没有直接坐在桌子旁,而是把凳子拉开一些方坐在了曹氏下手。又让两个婢女给曹氏她们请安。
且不论那个所谓的王妃如何,只看这个陈妈妈谦逊的态度,想来素未谋面的家翁对婆婆和丈夫是有几分看重的。
陆氏弯唇笑笑,拿过桌子上的白瓷长颈壶,翻出两个茶碗给曹氏和陈妈妈倒水。
壶里装的是普通井水,烧过了,现在正好微温,倒在白瓷茶碗中清澈见底。陈妈妈起身道谢捧了茶碗,坐下微微抿了一口。
曹氏这才找到了可以说话的地方,“蓉娘你怎么不泡茶?”茶叶金贵,自家人平日里只喝水,有了客人才是拿出来泡一泡。现在招待这样的贵客,蓉娘怎么还给人家喝水呢?
“夫人奴婢喝水就成,”村户人家能有什么好茶,陈妈妈急忙谢过曹氏好意,“您家的水清甜甘洌,比茶还好喝呢。”
陈妈妈嘴甜,一句话就哄得曹氏眉开眼笑,“我们这同福村别的不说,水是顶好的,我们喝的水都是村头银杏树下的那口井打上来的,就连镇上的员外家都要来我们这拉水呢。”
“这可真是人杰地灵,”陈妈妈附和道,“难怪大郎君一表人才,小娘子也跟观音娘娘座下的玉女似的。”
儿子和孙女被夸,可比夸她自己还高兴。曹氏乐歪了嘴,笑得脸上的皱纹越发深刻了。
其实曹氏今年才四十五岁,然而多年的穷苦和操劳让她看起来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粗黑的脸瘦长无肉,眉毛浓密凌厉,眼角的皱纹像是龟裂的土地,只一双眼睛精神透亮。这样的一张脸是不好看的,看起来凶,甚至有些丑。
立在陈妈妈后头的如意撇了撇嘴。这样的人竟然是英明神武的晋王的结发妻子,想到晋王年至半百,依然俊美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如意越发不平,怎么就这么好命呢。
顾容安乖巧地坐在板凳上,手里拿着鸡毛键子在玩,可爱又安静,谁也不会防备她。如意不屑的神情就落在了顾容安眼里。顾容安记得,这个如意后来当过她一段时候的侍女,她出嫁的时候,她还赏了东西。
时日久了,顾容安也不记得更多了,只是当初她身边的侍女全都乖巧得很,想来如意在的时候也是个懂事的。
那个吉祥,却是继母朱氏房里的掌事妈妈之一。规矩站在一旁的吉祥认真听着曹氏与陈妈妈谈话,面上适时露出微笑来,秀美静婉,令人看得十分舒心。她现在就有这份心思,难怪最后成了风光无限的太子妃掌仪女官。
顾容安把玩着鸡毛键子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她发现重活一遍还是很有用处的,眼睛和心都会更加明亮。
陈氏已经跟曹氏说起了晋王。
那些复杂的官职曹氏一个也没听懂,她只懵懂地明白自己的丈夫从一个小官慢慢当成了大官,现在当了大官的丈夫派人来接自己和儿子了。
只是这个大官丈夫已经娶了新的妻子。
她颤抖着唇,眼泪纷纷落下,“他都已经重新娶了妻,为何还要来接我呢?”
曹氏听出来陈妈妈话中的意思,如果不是娶了朱氏,丈夫根本不可能当上这么大的官。丈夫新妻子身边的奴婢就这么白净富贵,看起来像是员外家的太太,那她又该如何的光鲜体面呐。曹氏低头看着自己老树皮一样粗糙丑陋的手,心里已经退却了。
“夫人,您可是误会了王爷了,王爷一直记挂着您呢,只是当年战祸不断,音讯隔绝,这才没能及时来接你们。”陈妈妈没想到曹氏是这么个说哭就哭的软性子,有些吃惊,急忙给她解释,“您看,王爷一有了您和大郎君的消息,不就立刻派人来接了吗。”
陈妈妈安抚道,“我们王妃也是盼着接您回去的,院子也都收拾好了,就盼着一家人团圆呢。”
“我只是个乡下妇人,配不上王爷,请你们回去,让他给我捎一封休书就罢了。”曹氏用袖子揩着眼泪,下了决定,“让大郎一家跟你们走,那是他的亲儿子,不该陪我在乡下过苦日子。”
如果可以,王妃也想只把大郎君接回去啊。陈妈妈耐心给曹氏讲道理,“您这样说,可就误了王爷一片苦心了。您是不知道,这些年王爷过得艰难,好几次险死还生。现在好不容易晋地太平了,王爷才是能够放心把您接去享福啊。您不念着王爷的心意,也该为大郎君考虑,如果您不愿回王府,大郎君如何愿意?”
想到儿子,曹氏动摇了。冷静下来曹氏也明白,依着儿子的孝顺,是不可能抛下她,去王府享福的。
陈妈妈看出来曹氏的软肋,语气越发诚恳,“夫人您难道不想大郎君有个好前程吗,大郎君回去就是晋王府的世子,难道您要让他当一辈子的村夫,过苦日子吗?”
这话在曹氏心上敲了一记重锤。
决心()
是夜,曹氏在床上翻来覆去,握着一个蓝色香囊,无法合眼。香囊是她亲手缝的,她女红不好,又不好意思请儿媳帮忙,只是缝了最简单样式,打了个如意结。里头装的是她高价从刘神婆那里买来的可以趋吉避邪的灵符。
随着呼吸,鼻子闻到的是一种像槐花香的香气,说不出的好闻。是陈妈妈服侍她洗脸后,在她脸上擦的香膏。二十多年没在脸上动过心思,曹氏不知道这香膏的好坏,却也知道那个小小的青瓷香膏盒子既然镶着金边,定然价格不菲。
曹氏轻缓地叹了一口气,丈夫离家多年,他的样子其实已经模糊了,就记得他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男子。她配他,其实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她就是那个被姐妹们妒忌的牛粪。
曹氏摸摸自己老树皮一样的脸,在陈妈妈拿来的金贵的香膏的作用下,好像变得软滑了些。她年轻的时候也算不上好看。能嫁给丈夫,全是因为丈夫家贫出不起彩礼,又不愿意倒插门,而她不仅不要彩礼,吃苦耐劳,还带了一匹马做嫁妆。
后来那匹马在丈夫被拉壮丁的时候,被丈夫骑走了。
她是喜欢他的,否则软弱了一辈子,也不会强硬一回,在顾家媒人上门的时候自己做主嫁给他。否则也不会在失去丈夫音讯多年的情况下,还不死心地给丈夫求一枚灵符。许是这枚灵符真的灵验吧,竟然叫她等到了丈夫的消息。可是,丈夫已经娶了大户人家的女郎君。
她侍奉公婆,敬爱夫君,给公婆送了终,为顾家留了后,还为他顾家根守了节。七出三不去,她问心无愧,顾家根就算当了王爷,也没有休了她的道理。是她不愿意去享所谓的福,看人脸色。
曹氏用枕巾揾一揾眼泪,可是,她舍不得她的大郎在这穷乡僻壤的过一辈子。
还有安安曹氏伸出手去,摸摸孙女儿软软的头发,她的安安长得像是观音娘娘的玉女下凡,漂亮懂事,让人想要把所有的好都给她。她不愿意安安长大了只能嫁给一个村汉,像她一样操劳,早早的就老去了。
顾容安其实没有睡着,祖母温热的手轻抚在她头上,她听到祖母轻轻的一声叹息,她知道,祖母决定要跟着陈妈妈回去了。
等到祖母没了动静,她睁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房间,也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想回去又怕回去,可终究是要回去的。
这个晚上,谁也没睡好。
顾家并没有多余的睡房,打扫了一间储物房给陈妈妈几个打地铺。这个房间朝向不好,窗下就是鸡圈,嘹亮的鸡鸣声从子夜开始,每隔一个半时辰就要热闹一次,不仅仅是顾家的鸡,是整个村子的公鸡都在打鸣,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可恶的田舍奴!如意暗骂。然而一翻身就听到身下垫着的秸秆发出沙沙的声响,隔着层褥子,也觉得硌得慌。如意越发委屈,她是朱家世仆出身,朱家豪富,虽是奴婢,但也是穿绫罗戴金玉的,从没受过这样的罪!
“快睡吧,再不睡天就亮了。”吉祥也没睡好,连夜改了些衣裳,本就睡得晚,如意还老是动来动去,她忍不住说了一句。
“这么吵怎么睡!”如意抱怨了一句,憋了一晚上的怨气发了出来,“王府里倒夜香的粗使婆子都比那个夫人体面!”
“王爷就该休了她。”如意恨恨地。
吉祥还没说什么,陈妈妈冷冷一声,“闭嘴!”
没想到陈妈妈也没有睡着,如意有些心虚,却还嘴硬,“我们王妃那样好的人,那个老婆子田舍奴凭什么跟王妃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