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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尚宫远远看见魏国公头上的五梁金冠,说道:“我送到这里,前方穿着红衣的就是魏国公,你和他聊一聊,或许能够记起些什么来。”
“多谢李尚宫相送。”姚妙仪行了一礼后,径直往前方高大的红色人影处走去。
魏国公枯站在庭院里,大雪快要淹没穿着官靴的脚背了,连浓浓的卧蚕眉上都是雪,他不习惯打伞,即使下着暴雨,也就往衣服上罩一张防水的油布,拍马奔驰。
他至今都记得第一次见到妻子谢氏的场景:那时候岳父谢再兴正当壮年,是主公手下地位最高的武将,连他也是谢再兴麾下的大将,任由差遣。
那日他受命护送上司谢再兴的家人,待字闺中的谢家姐妹花同车,谁人不知吴中双壁呢?都想一窥芳容,只是畏惧谢再兴的威名,都不敢造次。
唯有一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惧怕被谢再兴狂揍——那就是朱守谦的亲爹朱文正。
朱文正是主公朱元璋唯一的侄儿,和徐达这种泥腿子出身的农民不同。朱文正父母双亡,朱元璋收养侄儿,为了请了江南名士教导四书诗文。
少年朱文正文武全才,能上马打仗,也能吟风弄月。少男怀春,对吴中双壁思慕已久,一直想找机会接近,如今有这种千年难得一遇的机会,他如何肯放过?
反正谢再兴再愤怒,也不敢把朱文正打残了。
何况朱文正想了一个绝佳的借口:惊马,平原沃野的,又不会出事,马跑累了自然会停下。亏他想得出来,暗中往拉车的马匹上撒了一把虱子!
骏马被咬狂躁了,拔足飞奔,车里的大小谢氏花容失色,朱文正乘机跳上马车,掀开车门,顺手将护着妹妹的大谢氏拉出来,抱到了自己的马上。
那时候徐达是个死了老婆的鳏夫,暗骂朱文正胡闹,却也不得不跳在狂奔的马匹上,慢慢控马安抚,终于在马车冲到河道前停下了。
一只素白的手掀开车门,一根根手指头像是羊脂玉雕琢而成,美的那么不真实。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好像一吐气,这个美丽的幻想就消失了似的。
小谢氏害羞胆怯,只露出了半张脸,看着马上男子呆滞的眼神,她由羞转怒,重重的关上车门,“哼,登徒子!”
徐达抽了抽嘴角,他很想说,姑娘,我姓徐,不姓登;名为达,飞黄腾达,不叫“徒子”这种磨磨唧唧的名字。
但他终究没说出口,因为那时候他想了很多事情:比如我中午吃烤肉时蘸过蒜汁,朱文正说,我嘴里那股味能够熏死蚊虫。
比如我的指甲缝里有黑泥。
比如我已经两月没刮过胡子了,此时似乎能够虱子在胡子乱跳。
徐达身上唯一亮眼的物件,就是系在脖子上的红巾。当时明教虽然已经被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三分天下,分崩离析了,不过军队还是都叫做红巾军,每人都戴着红巾。而徐达脖子上的那条红巾被他当手巾,满是汗渍、油渍和各种褶皱,惨不忍睹。
……徐达对着河面照影,此时的形象就是个土匪,还是别在美人面前丢人现眼了。
等今晚跳进河水里洗一洗、把胡子刮干净了、青盐擦牙漱口、换上主公赏的那套新衣新鞋、戴上熨烫整齐的红巾,再表明身份吧。
半年后,主公朱元璋主婚,将大小谢氏分别嫁给了朱文正和徐达。
可是后来……
一抹红痕渐渐浸入白茫茫的雪色中,犹如一团明火燃烧,徐达明白来者何人,已然冷却的血液开始沸腾了。
穿着火红狐狸大氅的女子举着一柄海棠红的油纸伞,大雪如堆云般卧在纸伞上,已经有瓦片那么厚重了。
纸伞罩住了头脸,看不清相貌,唯一露出来的,是一只稳稳握住紫竹伞柄的素手。
徐达初见小谢氏时的回忆开始和现实重叠,重叠在一只似成相识的手上。
伞柄渐渐往后仰,女子露出真颜,她脚踏着乱琼碎玉,明亮的眼眸似乎将所有的光芒都吸走了,亮的徐达都不敢与之对视,可是又忍不住去看她。
只是见面的一瞬间,徐达就知道,这就是徐凤,他和小谢氏生的小凤凰儿。
第44章 父女对垒()
徐达见到女儿,一肚子想说,可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姚妙仪看着风雪里的等候已久的“雪人”,说道:“外面冷,进去说话吧。”
徐达猛地回过神来,对啊,他历经沙场,不惧风雨,但是相貌和妻子谢氏有五分相似的女儿在风雪走了那么久,她肯定很冷。
“好。”徐达习惯性的接过紫竹伞柄,想要为女儿遮蔽风雪。姚妙仪露出的一只素手纹丝不动,说道:“民女不敢劳烦魏国公。”
徐达满腔热血,被这声“魏国公”浇了个透心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微霜”。妻子被刺身亡后,向来只看兵书的徐达也会背陆游的这首脍炙人口的悼亡诗,只是没想到相逢不识的是女儿。
进殿之后,徐达递给姚妙仪一个手炉,姚妙仪抱着手炉谢过。
徐达说道:“你就是凤儿,不要如此生疏客气,叫我一声爹爹吧。”
和表哥朱守谦单独相处时流过一场眼泪,此刻见到亲爹,反而没有刚才的激动了。姚妙仪暗道,我杀了你最信任的幕僚周奎,虽说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罪魁祸首,一切与你不相干,可是事已至此,我们再也回不到以前父女亲密无间的旧时光了。
我和父亲之间,早已被无数条人命、猜疑,隔阂等分割开来,想要迈过这些深深的鸿沟,谈何容易!
姚妙仪说道:“民女不敢,当年旧事恐怕只有收养我的义父晓得一二,等义父回来与魏国公详谈吧,在此之前,民女只是一介医女。”
看着女儿生疏冷淡,似乎还带着惧意,徐达着急了,“不行,你现在就随我回瞻园,那是你的家,我一定会加倍补偿。”
姚妙仪冷了脸,说道:“魏国公是想强抢民女吗?”
徐达说道:“你就是我的女儿。”
姚妙仪反驳道:“如何证明?倘若我的父母另有其人,认他人做父,岂不是愧对他们的养育之恩?”
徐达默然,小时候的凤儿冰雪可爱,就像个玉娃娃似的,没有胎记和特殊的痣,妻子恨不得将她含在嘴里,小心翼翼的保护着,更不提有什么疤痕。除了这张脸和妻子相似,还真没什么可以证明女儿的身份。
根据四皇子交代的,皇后娘娘派心腹去苏州等地寻访了小半年都无功而返,时间早已将一切抹去。
但不得不说,姚妙仪的话也有道理。徐达觉得奇怪,寻常草根阶层的人,只要有一线希望爬到权贵的地位,都会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不放,可是女儿为何反而把机会往外推呢?
父女连心,徐达本能的觉得女儿对自己的排斥,他苦思冥想,问道:“你在苏州城长大,当年我和开平王攻打苏州城时,你——是不是有家人朋友死于那场战争?”
如此,倒也可以解释女儿防备的缘故。
姚妙仪说道:“早在魏国公和开平王围城,攻打张士诚之前,义父和义兄回到家里,说必有一场恶战,劝家人还有领居们收拾细软去乡下或者其他太平的地方避难,义父是得道高僧,在江南颇有威望,所以基本都听从了劝诫,搬出苏州城,躲过此劫。民女和魏国公并无恩怨。”
徐达暗道,这个道衍禅师果然有些见识,惯会审时度势,难怪皇上会派他出使高丽国。算算日子,开了春应该就回来了,都等了十年,再等两月也无妨,大不了派些稳妥的人去百和堂伺候保护女儿。
姚妙仪果然不愧为亲闺女,一下子猜出了父亲的意图,忙说道:“魏国公,如今五皇子在民女的药铺里坐诊看病,不易被他人所扰,况且药铺一直有暗卫守护着,闲杂人等轻易靠近不得,民女如此也另有差事,请魏国公莫要……干扰民女的生活。”
多一双眼睛,就多一份暴露的危险。
被亲女所拒,徐达很失望。但转念一想,女儿在严酷的坏境下长大,又有替兄从军的勇气,当军医时救死扶伤,退役后搬迁到金陵,也是屡建奇功,连太子妃生产这么大的压力都能扛过来,可见女儿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
这样的人,不可能被人三言两语就说服了。
徐达贪婪的打量着女儿,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和骄傲,当然,更多是酸楚。
“好吧。”徐达艰难的说道:“那就等道衍禅师回来,看看他是否还记得些什么。”
自从在周奎那里排除了父亲杀害母亲的嫌疑后,她就对父亲释怀了。姚妙仪看着亲爹这样失望,其实到底有些不忍,说了一句:
“其实……其实魏国公也不必如此……民女倘若真不是令千金,接了回去,岂不是鸠占鹊巢?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听郡王爷说,以前就有冒认令千金的骗子,和养父养母一起被赶出了瞻园,养父还活罪充军了。”
这是真有其事,大概是在五年前,一对夫妇领着一个眉眼年纪都有些相似的小姑娘找上门去,说这个小姑娘就是当年失踪的徐凤。
小女孩虽自称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但也能认出家中的几个旧人,回忆也是模棱两可,有说中的,也有说错的。当时魏国公心中虽然疑惑,但也不好把哭泣抱着他的腿叫爹爹的女孩推出去。便做主将女孩连同养父养母一起收留在瞻园里,好生伺候,另派人去查这对夫妇的底细,核实身份。
三个月后,这对夫妇被证实是骗子。女的是唱戏的寡妇,带着女儿过活。男的干脆就是人牙子,人牙子消息灵通,见过徐凤小时候高额悬赏时的画像,见寡妇的女儿长的和徐凤相似,便起了奇货可居的心思。
人牙子和寡妇结为夫妻,偷偷来到金陵城,收买了一个被瞻园赶出去的仆妇,仆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