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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生民国-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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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贺云钦让她觉得既新鲜又亲厚,她抬手去抚弄他的下巴,好奇道:“昨天早上才刮过,怎么又长出来了,那回你从战区回来,瘸了一条腿也没见你这么狼狈,一会让刘嫂送剃刀来,我给你好好刮一刮。”

    去年刚到重庆时,贺云钦虽然腿伤未愈,但因为形势愈发不好,整日在外奔波,最忙的那些日子难免有些不修边幅,可就算再忙也不会连胡子都顾不上刮。

    记得有一晚半夜醒来,她愕然发现贺云钦不在床上,下床去找他,才发现他在外屋,可是他的状态非常不对劲,整个人深陷在沙发中,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他这样消沉她还是第一次见,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屏住呼吸道:“出什么事了。”

    良久,贺云钦开口,声音哑涩活像被砂纸打磨过。

    短短五个字,红豆觉得耳边豁拉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定定望着他,脑中空了许久,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上海沦陷了。”

    明明离开上海就已预料会如此,可是真等发生了,还是那样让人猝不及防,这消息太沉重,压过来的一瞬间,所有希望仿佛都被碾碎了。

    找金条、对付伍如海和敌寇、从战区九死一生回来——之前的种种努力,到了“沦陷”两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屋里的氛围空寂得令人窒息,贺云钦起了身,低头怔立一晌,茫然转过身,缓缓地、沉重地在她腿前蹲下来,将头埋在她膝上。

    沉默了许久,他哑声道:“红豆,我,很难过。”

    他嗓音微颤,她湿了眼眶,话语卡在嗓间,再多的语言都显得空洞,她闭上眼,将下巴搁在他发顶,无声搂紧他,好在他的语调虽然苦痛和迷惘,并不一味绝望,越到艰难的处境,越不肯轻言放弃。她的心房,刹那间充溢着复杂的情绪,想哭,又为她的丈夫骄傲。

    他并不完美,有许多缺点,可是当岁月揭开覆在他身上的每一层遮盖物时,她一天比一天更爱这个男人。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她知道还有留沪的同伴牺牲了,然而如她所料,在那之后,他比从前更加努力,她跟他并肩作战,认识了许多朋友,几月下来,参与了无数次爱国行动,直至她身体愈发沉重,再也不能随时外出

    她沉浸在回忆里,浑然不知贺云钦正低头看着她。

    经过这几日的休养,妻子脸上的浮肿消退了不少,明皙的脸颊细腻得饱含了水分,水滴滴的眼睛里柔情无限。

    一场生产,两个新生命,在他眼中,妻子的一举一动跟从前比起来有微妙的不同,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无形之间就系上了他的心尖。

    他用胡渣轻轻扎她柔嫩的脸颊,嗓音柔和而低沉:“在战区找黄金跟在产房外等你生产完全不一样,你的痛苦到了我身上,简直加倍的放大,那种撕心裂肺的煎熬,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红豆,我们有光明和真理就够了,以后再也不受这份罪了。”

    红豆回忆起生产完第一眼看到贺云钦的情形,他的样子,憔悴得活像大病一场。

    她笑着躲避他的胡渣:“说来容易,那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做到不再生了?除非,你不”

    “我不什么?”他目不转睛看着她。

    她咬唇睇着他,笑着不肯往下说。

    妻子的脸皮比从前厚了不少,他胸口痒丝丝的,捏捏她的脸颊,自信道:“我问过,有法子。”

    “什么法子。”红豆好奇。

    贺云钦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红豆脸一红,推开他啐道:“就知道你嘴里没有正经话。”

    忽觉胸口一凉,低头一看,原来小真理不知何时吐出奶|头,看样子喝饱了,像一只胖青蛙,划动起胳膊和腿来。

    “我给她拍奶嗝。”贺云钦忙帮红豆拢好衣襟,把女儿竖抱起来拍背。

    真理跟光明不同,爱返奶,贺云钦换尿片不在行,帮女儿拍背却已经非常熟练了。

    红豆看一眼儿子光明,小家伙黑软的胎发贴在额前,依然睡得实沉。

    再看贺云钦,他小心翼翼竖抱着真理的模样,仿佛怀里藏着稀世奇珍,明知道女儿眼下什么都听不懂,仍捧着女儿的后脑勺到窗前,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示意女儿看庭院里的葱绿植被。

    夕阳从落地窗外透进来,一片澄灿的光芒中,他高拔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了金边。

    “你叫‘真理’,你哥哥叫‘光明’,窗外那株正在种的树苗,叫‘红豆’,知道你母亲的名字么,她就叫红豆,等你们长大的时候,这棵树苗会成为大树,真理和光明的时代也该来了。”

    贺云钦文绉绉说一晌,女儿无意识地吐泡泡,他皱眉盯着女儿看一会,自己撑不住笑了起来,转脸朝妻子望去。

    红豆双手撑在枕上,含笑注视着他:“你比我还心急,孩子要是能听懂这些话,真要把人吓坏了。你过来,趁这会无事,我们一处睡一会。”

    这几日在医院,先后有好几拨人来找贺云钦,表面上是为了建筑铁路的事,背地里自然还有别的行动,他累坏了,眉心都有了川字纹。

    每回妻子一撒娇,脚底仿佛就被无形的绳子所牵引,一双腿根本不听他的使唤,他抱着女儿走回床边,放下女儿,合衣,揽着红豆:“好,累,睡。”

    才一闭眼,立刻就睡实沉了,胳膊却固执地维持着原样,不肯松开她。

    红豆默默看他一晌,伸手替他盖好被,扭头一看,真理眼下正心情愉悦,躺在她哥哥的身边,倒也未哭未闹。

    一大两小有着那样相似的轮廓,不知长大后光明更像贺云钦,还是真理更像贺云钦,外面暮色渐起,屋内却一片宁谧安逸,她复又将头搁在他臂弯,闭上眼正要睡,谁知头顶突然传来他的声音:“还有几种法子,刚才忘了说了。”

    她愣了一会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避孕的法子,睨他:“那你倒说说,都有哪些法子。”

    他微讶一扬眉,闭着眼睛笑道:“你变了。”

    “哪变了。”

    “变得跟我一样厚脸皮了。”

    “原来你也知道你厚脸皮。”

    “没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我这么厚脸皮。”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自己厚脸皮,难道还能往我身上赖么。”

    他低头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作势要吻她:“你先亲我一口,我告诉你为什么。”

    红豆吓一跳,笑着忙要躲:“你别,我还没洗漱。”

    “没事,我不嫌弃你。”

    “你敢嫌弃我?”

    “那还不快给我亲。”

    突然,呜哇呜哇哭了起来,比刚才声音更洪亮,两人对视,不用看,这回是贺光明醒了。

    ***

    七年后

    贺公馆门口驰来一辆洋车,到了门口停下,门一开,贺云钦下了车,径直上台阶,边走边问余管事:“二少奶奶呢。”

    余管事笑了笑道:“刚从学校回来,现在花园里带着小少爷和小小姐玩呢,亲家太太和舅太太也来了。”

    贺云钦知道潘玉淇和袁箬笠从香港过道重庆,要在这里住一些日子,前几日忙着安置,今日特带着孩子来看红豆。

    他迫不及待要见到自己的妻子,点了点头,大步往内走去。

    到了花园,他抬目一看,果然热闹非凡。

    红豆坐在树下圆桌旁,正跟亲友们说话,不知说到什么高兴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意。

    当年那株他和她一起种下的红豆树早已长得蓊郁翠茂,阳光从树梢漏下,金子一般洒落到树下人的身上,远远看去,妻子的笑靥上像栖息着一只金色的蝴蝶。

    她仍穿着早上那件素淡的烟紫色旗袍,身上一应首饰皆无。近来,她白天在大学给学生上课,晚上跟他一起为前线筹备物资,短短几个月下来,整个人清减了不少,毕竟身处战时,平日穿着尽量低调沉静,然而他的红豆如此美丽,再平淡的衣料到她身上,也能化作万种风情。

    几家孩子笑闹着四处奔跑,其中有几个尤为面生,显然是初次来家里,连他这样的好记性也不认得。

    这不奇怪。

    八年来,东海扬尘,沧桑几度,他和红豆见证了无数次悲欢离合,隔着重重战火,亲友们几年都不能彼此相见,好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往后,他们再也不用殚精竭虑地过日子,再也担心敌军突如其来的空袭,当警报拉响时,他的贺光明和贺真理再也不用比赛谁第一个跑到防空洞去,不久他们就可以自由地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至于是香港还是美利坚,他正要跟红豆商量。

    一众孩子中,最疯的那个是他的贺光明,第二疯的是他的贺真理,瞥见他的身影,兄妹俩牵着小手齐齐奔过来:“爸爸,爸爸。”

    听到这声音,数道目光看向他,有人笑道:“云钦,好久不见。”

    不等他笑着回应,红豆一笑,起身,快步迎过去,她正有无数的好消息要跟她的丈夫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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