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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不着痕迹略微侧身,让开些许,笑道:“你颖悟极快,无论剑法还是偃术,均是大有潜力。只可惜,术法根基还是薄弱了些,将来驭使大型偃甲会十分吃力,得着意补足才是。”
乐无异用力点头:“我一定会更加用心的!总有一天,我会变成像谢伯伯一样厉害的偃师!”
谢衣颔首,微笑:“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两人一时沉默,任明月清辉照耀。
“我上次见到令堂之时,还是十八年前,那时——”似是想到往事,谢衣语气有些沉重。乐无异隐隐察觉,他似乎有话要说,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问道,“不知令堂和采薇可还安康?”
“娘亲一切都好,就是我常常惹她生气。”乐无异乖乖道,“娘亲先师呼延前辈,她已过世多年了。”一面说,一面小心偷瞄谢衣,唯恐惹他伤心。
谢衣果然怅叹:“枯荣流转皆为天道,非人力所能更改。想来这人世间,历经百年寒暑却毫发无改的,大约也只有我一个。”
乐无异看着谢衣,想到这百年来他避世隐居、孤身飘零,往时亲友一一辞世,不由得一阵难过:“谢伯伯……”
谢衣似乎知他心意,摆了摆手,微笑道:“活得久了,终究难免孑然飘零,习惯了便也无妨。”他看着乐无异,温言道,“倒是你——千辛万苦找到了我,莫非竟一无所求、一无所问吗?”
乐无异忽然一愣。
近十年中,他无数次想过,倘若再见到面具人,定要向他好好讨教。这一路上,他更是无数次揣想,等见到谢伯伯,要请教偃甲的关节、导灵栓、镇灵仪、导灵线部件改良方法,最好多多讨要偃甲图谱。回想当日他离开长安,更曾发话要学成偃术,以偃术做成非他不可之事……可事到如今,谢衣就站在他面前,他却忽然失去了追问的兴致。
抓头思索片刻,乐无异磕磕绊绊道:“嗯……其实……我有件事想问……”
谢衣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那个,我是个再肤浅不过的人,觉得什么好就要什么,觉得什么有趣就学什么,从来不会想太多。对偃术也是一样。看过您的偃甲鸟之后,我觉得偃术很了不起,才下定决心要学。但是,等学会之后,我又要用偃术去做什么?世间是否真有非我不可之事?这个问题,今天之前,我竟从未想过。”
谢衣温和望着乐无异,有如这温暖良夜,清辉月光:“那,你是想问,我为何要修习偃术?”
乐无异仰头看着谢衣:“对,能告诉我吗?”此时他还是少年,望向谢衣时,要微微抬头仰望。
谢衣微微一笑,抬头看向月亮:“我生于一处苦寒之地。那里距离中原十分遥远,植被稀少,六月过后便严寒封冻,举目只见一片荒凉。因为气候恶劣,我们族中有许多人罹患恶疾,病痛缠身,盛年夭亡。自出生起,我日夜目睹的,便是如此景象。”
乐无异不禁悯然:“居然有那样的地方?那些人太可怜了。”
谢衣喟叹道:“你说得对,大家都太可怜了。所以我自小便想,有没有一种方法,能稍微帮帮大家,于是我开始研习法术。后来……”他声音中略微带上笑意,“我遇到了我的恩师。”
乐无异诧道:“谢伯伯的师父?谢伯伯也有师父?”
谢衣微笑,流露暖意:“自然有,难不成谁生来便通晓偃术?”
乐无异不由得神往,也望向那圆月:“也对。那谢伯伯的师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谢衣闻言,垂下眼睫,沉默一瞬:“我师父——他是个异常出色的人。无论修为、智谋、胆识抑或担当,于我看来,即便时至今日,仍不作第二人想。”复又抬头,望向月亮,“就如这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如冰如霜,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
月华如霜,一时覆满眉间心上。
“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我一生都无法忘怀。那个时候,我被人领着,走过长长的甬道,走到他面前。他静静看我一眼,然后问我——为什么要学法术。”
谢衣淡笑,感慨:“那年我只有十一岁,比当初的你稍大而已。我说,我学法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一些。如今想来,那真是个天真得——甚至有些好笑的答案。”
乐无异看看谢衣,一脸不敢苟同,摇头道:“不会啊。想让别人过得更好,这不是个很好的愿望吗?”
谢衣一笑:“当年他也是如此说。不过,随即他又说,法术再高深,也不过能让一人不畏冰雪。而族中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
听到此处,乐无异不禁设身处地,出神思索。
谢衣轻叹一声,道:“后来,我成了他的弟子。他教授我法术之余,命人传授我一些简单偃术。偃术和法术不同,只要设置得当,常人也能驱策其劳作——而我也由此发觉,这,才是我真正寻求之道。”
“对!”乐无异豁然抬头,双眼晶亮,谢衣一时错觉见到了当年的自己。只听乐无异急急道:“学法术要天资、要师承,还得下几十年苦功,而偃甲只要制作得当,总有一天,普通人也能轻松运用。”
谢衣点头,笑道:“正是如此。几年之后,我偃术略有小成,开始与他协力制造一座偃甲炉,以供寒冬时节族人取暖。只可惜,未及完成,我便离开了故乡。”他转头望向湖中,长夜岑寂,冷月高悬,正契合此时复杂心境,“之后那么多年里,除却梦境,我再也未能回去。”
一时无话。
片刻,乐无异轻声感慨:“原来,谢伯伯是为了族人。”说着低下头去,自觉惭愧,“我没有这么高尚的愿望,也难怪想不出偃术的用处了。”
谢衣看着乐无异少年的脸,温和笑道:“人都是很固执的。尤其在选择要走哪条路时,更是半点儿不能强求。所以我也无法告诉你,偃术究竟有何用途。我只能说,你最想要什么,就去做什么,那就是你自己的道。”
月光下,谢衣仍是微笑,却莫名让人觉得,他心里,怕是很难过的。
“世间万物皆如梦幻,终将湮灭散逝,即便你我也不例外。就趁着这留驻于世的短短瞬间,玩个尽兴吧。”
夜风轻拂,无异独立水边,神游物外。
谢衣已经离去。但他的那番话,却让乐无异心神萦绕。
“玩个尽兴……”乐无异心道,“可是,我一个人开心,有什么意思?但愿大家喜欢我做的偃甲,大家都能好好在一起。”又想,“可也没错。大家伙好好在一起,可不还是想方设法到处玩吗?”
想了许久,慢慢绕回庭中,挑了块青石,随意坐下,不禁自言自语起来:“谢伯伯刚才说,我法力不够,所以很难驭使大型偃甲。但是,如果有其他强大驱动力的话……比如,剑灵?”
乐无异取出晗光剑,不住端详:“剑有剑灵,要是,偃甲也能有偃甲灵?”
“白日做梦。”禺期的声音传来,乐无异回头望去,剑灵飘浮半空,冷冷望着自己。
“欸?”乐无异大惊,“你……你又出来了?!”
禺期鼻子里“哼”了一声。
“出来也好。”乐无异想到当日朗德之事,忙道,“那个,那天真是对不起,你肯冒险来帮我们砍树,一定也是出于好心。不过,你往后能不能好好说话,有时候我是真的听不懂啊……”
禺期面上一红,双手环胸,扭头去看别处:“闲话休提。小子,莫生邪念,往后不许再打剑灵的主意,偃甲灵更是万万不行!记住了没?”
一路几番相见,乐无异知道禺期面冷心软,讨价还价道:“那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啊。”
禺期冷冷道:“小子无知,想必从未听闻——所谓剑灵,均是以生灵殉剑而成!”
“生灵?”乐无异一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意思是,人?”
禺期点头,声色俱厉:“小子,你可知道,古往今来,无论铸剑术、偃术还是法术,它们得以流传的契机,无一例外,均是一次次的三界浩劫。若无争斗,何须有剑?若无战事,何须木牛流马?若是没有苍天不仁生灵涂炭,又何须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无论铸剑师还是偃师,要想真正绽放光华,唯有待到天地倾覆、沧海横流之时……”说到此处,微微冷笑,“而又有哪个天赋卓绝的匠人,能不向往那也许仅仅一瞬的无上荣光?”
身为偃师,乐无异自然知道,他所说并无半分错处。
禺期眉头紧锁,似乎忍受痛楚:“唯有生灵殉剑,方能化出剑灵。大约也是因此,晗光深具邪性,饮血越多,便越发锐不可当,若长久无血可饮,便转而吞噬剑主气力精神。所以自古以来,晗光剑主多为沙场将领,千百年来,晗光剑主无一善终,且身后多半众叛亲离身败名裂,无一例外。”
果然,晗光是一柄邪剑。乐无异几乎对禺期生出同情:“禺期,你是剑灵,那么难道你也是?”
禺期面上雷火纹一爆,火星四溅。他双手捧头,弯下腰去,似乎痛苦难当:“唔,又、又来了……”
乐无异急忙起身搀扶,却被禺期一把甩开,只听禺期忍痛道:“片刻就好。每当回想……当年之事……吾便会如此……”
乐无异心下抱歉,心说早知如此,便不该多嘴。一时便如抚慰猫儿狗儿一般,轻拍禺期后背,禺期被他拍得大为光火,却实在无力追究,只得由他去了。片刻后,禺期剧痛缓解,立刻道:“还不停手?”
乐无异乖乖停了动作,道:“能不能告诉我,晗光究竟什么来历?”
禺期沉默片刻,道:“晗光尚未铸造完成。”
“什么?”乐无异心思一转,隐有了悟,“所以才会这么邪异?”
禺期神色万般不愿,却只能点了下头,缓缓道:“上古之时,伏羲命众仙匠铸造神剑,有人聚星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