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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就拿郿州刺史王陵来说,他虽然贪污,但办事利落,才干过人,在郿州一行中也算立下大功。但太子并没有提拔他,也没有奖赏他,因为他心中是容不下这样的贪官的。”
张起仁略顿一顿,干涩的喉咙仿佛有把锯齿在拉扯,让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喷出一滴血来。
“时间一长,像王陵这样有能力的人就会被埋没下去,更多的王陵会永远留在地方而不得重用。有才干的人得不到重用,而太子追求的至清的人又有几个呢?就连二十四功臣也各有各的缺点,难道就因为他们不是清官,就要舍弃他们的才干吗?”
张起仁的发问,是吴议万万没有料到的。
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历史上有才能而又贪污的人太多了,别的不提,往后数几百年,明朝的名臣良将几乎个个都是贪官污吏,但这并妨碍他们名垂青史。
张起仁说得不错,李弘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却未必能成为一个兼顾天下的君主,因为他太干净了,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玉,而这天下又如何能变得和他一样一尘不染。
“皇后虽然行事狠毒,但其才干,天下有目共睹,而她的次子沛王殿下有不逊于太子的能力,又有比他更坚韧的心性,相信将来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若是为了天下人,老夫这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起仁说完最后这一通话,便静静地望着烛泪中飞蛾的残骸,如望着自己即将燃尽的生命。
吴议几乎想脱口告诉他,这场由他开始的屠戮并不会因为李贤成为太子而得到终结,反而在武后日益膨胀的野心中愈演愈烈,李唐王室从此被一摘又摘,几近凋敝。
但他也实在不忍心责怪这位改写了李唐未来的太医,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武后部署如此之早,又怎么会缺少几枚暗藏的箭。
他张起仁不过是一颗心甘情愿的棋子,一个自愿以身死谢天下的罪人。并且,在这位老人固执的眼神中,吴议看到了两个非常沉重的字眼。
信仰。
半响沉默的时光从一滴落下的烛泪中擦过,两顾无言的两人彼此对望着,已经将所有的解释都交代在了这个漫长的对视中。
“老夫会去黄泉底下问候你的祖父,告诉他,他有一个好孙子,会有出息的。”张起仁最后才缓缓道,“我也会在那里等着太子,亲自向他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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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牢房一步一步走出来,脚下仿佛绑了千斤的重负,每一步都沉重地压在吴议自己的心头。
周兴好奇地和他攀谈起来:“他都说了些什么?”
吴议回望他一眼,目光冷如今宵寒彻的夜空:“他说,他死而无憾。”
周兴心道这二人是有师徒情分在的,自然不肯把实话告诉他这个才投诚的新人,心中虽有不甘,但也暂且按捺住不发,面上仍旧是笑容款款,亲自将吴议送出了牢房。
次日,便是张起仁问斩的日子,听闻数位曾受他恩惠的百姓一齐联名血书,求赐他自尽,留得全尸。
武后见书,亦是大为不忍,特意差人将他的尸首缝回原样,棺椁葬之。
这或许是她能为这位甘心献祭的老臣子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却无异于另一把射向李弘心头的暗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站在张起仁背后的那个人,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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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亨三年春三月,武后又下令命擅长时疫的沈寒山照看李弘的病情,太平则由孙启立博士暂且照看着,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暂且的事情,就连太平都没有出声抗议。
不久之后,她又侧立了裴居道之女裴氏为太子妃,将李弘从病榻上抬下,举报了一场欢喜热闹的婚礼。
人人都看得出来,一番隆重的关怀之下,是武后设下的两枚新的棋子,就稳稳安插在李弘的手边和卧榻上。
但东宫一党早就树倒猢狲散,大多都去依附极可能继任太子的沛王李贤,也唯有张文瓘等一干老臣还死守着东宫,却也没有再与武后抗衡之力。
但李弘并不,也没有力气再去排斥沈寒山了,他已经是行将就木之人,沈寒山自然也不会做画蛇添足之举。但吴议始终不太放心,每每细细查对过奉医局送过来的药剂,确认无误才敢端进去给李弘服下。
这一回是全然无错的,只可惜为时已晚。
每当他弓着腰递过手中温热的药碗时,总是不敢抬头看李弘那双明澈的眼睛,那两道沉静的目光既无悲苦也无怨恨,依旧温和如一块触手生温的软玉。
吴议自觉心中有愧,倒是李弘常淡淡一笑:“我病气太重,换个人来吧。”
他还记着吴议得过血症的一遭事情,自然也明白他不过是受人利用的一枚棋子,从没把怨念加诸他身上。
吴议也不肯放手把此事交给别人做,每日除了在太学里背书习经,就是在奉医局的火炉前亲自监督李弘的药剂,虽然明白这一切都为时已晚,但总不忍心这个已经灯枯油尽的人再受到别的折磨。
李弘重病之中,亦受不了宫廷的喧嚣,很快挪到东都洛阳的行宫保养身体,连带沈寒山一拨人也一起带过去,独留下张文瓘、戴至德等一班重臣留守长安,走动不得。
武后不仅要在他身边钉满箭羽,还要拔除最后为他遮风挡雨的几片羽翼,东宫一党就这样彻底地垮台,就连曾手握重权的戴至德也无能为力。
而李弘卸下了监国太子的重任,仿佛真的成为了一个安心休养的病人,闲来时叫吴议隔一道帘子给他念念左传等书,像是要补足他孩提时代缺乏的知识。
“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吴议读到郑伯克段于鄢这一段,心中遽然一跳,赶紧匆匆翻过数页,想要翻过这一篇。
却不料李弘弱如一线的声音自帘中传来:“这一篇是好文章,可惜我以前没有多读,为什么要翻过去?”
吴议不禁哑然,半响,才勉强编出个理由:“臣幼时没能上学,所以认的字不多,这一章字眼怪癖,臣实在读不了。”
两个人正隔一道帘子说话,便听得一阵珠玉玲珑的声音清脆飘来。
李弘的发妻,裴居道的女儿裴氏在门口伫立片刻,一身淡青的襦裙曳在微风之中,如春日里最新嫩的一朵枝芽。
第64章()
裴氏接过吴议手中一本匆匆合上的左传;就斜斜倚在门栏上,信手翻到刚才吴议跳过的一段接着朗读起来;声音轻轻脆脆如一盘玉珠落地。
“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
在顿挫有致的诵读声中;春日暖融融的阳光自门口铺入,刚好没到李弘放下的一卷长帘之下,鲜明地割出一条明暗分明的线。
偶有一丝入户和风撩起帘角,露出里面暗沉的一角床栏,吴议不禁联想到病榻上笼罩在一片晦暗中的李弘,不知那双明亮如晨星的眼眸是否还能照破这片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抹阴云。
裴氏轻灵的声音就如一只飞入堂内的娇小燕子,点水似的从古典中晦涩的字词上跃动过去,最终落定在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上,接着便仿佛一根遽然弹断的弦;陷入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李弘虚浮的声音像一抹抓不住的雾,从阴沉沉的内屋缓缓飘荡出来:“为什么不读下去了?”
“因为我不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局。”
裴氏砰然一声合上书本,眼神自侧身而立的吴议脸上一闪而过;浸在春光中的笑靥娇俏如一抹新开的杏花;耀目得令人有些觉得缭乱。
而这朵娇艳的杏花似乎正努力攀过那道薄薄的帘子;将外面的无限风光都带进里面那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中。
吴议心头不禁悄然一动;他本以为裴氏作为裴源的妹妹,亦应该是安插在李弘身边的一枚暗刺,但现下看来,裴氏似乎并不安心当一枚任武后摆布的棋子,反倒是要按自己的意思行事了。
半响,才听见李弘低声问:“为什么不喜欢?”
裴氏亦缓了声调轻轻作答:“共叔段虽然多行不义,得到了自己的报应,但武姜厚此薄彼,苛待长子,难道就是一个值得孝敬的母亲吗?我不喜欢这个‘母子如初’的结局,所以只喜欢读到子姑待之,就再也读不下去了。”
“你是觉得,母子之情一旦断去,就不能复合如初了吗咳咳”
她似乎被这个问题所绊倒,但很快坚定了神色,反瞧向吴议:“吴议,听说你是同届生徒中最拔尖的一个,敢问一句,人心如果破碎,还能不能缝合起来呢?”
吴议明白她的话外弦音,很快接口下去:“破镜重圆,尚且留有裂缝,何况人心不是铜铁,不可能重新复如原样。”
“可我记得当日义阳公主得了失心疯的时候,是你的师父沈寒山说过,心是可以换的。”
裴氏笼在长纱裙下的绣鞋往里挪了一步,世家女子教养出的好规矩,连鞋尖都不曾露出一丝,唯有缀着明珠的裙角微微一颤,泄露出年轻的太子妃心头那隐秘的情丝。
她站在帘外,终于鼓足了勇气:“如果我拿一颗完完整整的心来换殿下支离破碎的心,殿下愿不愿意接受呢?”
帘中一时静寂,这个问题显然也出乎了李弘的意料。
不等李弘做出回答,吴议已先乖觉地离开,顺手轻轻关上大敞开的屋门。
没走出三步,迎面撞上日上三竿才赶来请脉的沈寒山,吴议赶紧将他拦在院门外面。
沈寒山举着眼睛眺望一眼,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笑着一敲吴议的脑门:“学医的本事没长进,牵线倒有一手,我看你早早改行了去的好。”
要这能改行,吴议巴不得立刻脱掉身上生徒的衣服,哪怕做个下地耕田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