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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衣衫仿佛沐浴在月辉之中,我倒是不信有什么布料能有这效果,我看她别是使了什么偏方,抹了荧粉在衣服上?”
“整件衣服都有光晕,且时间那么长了光效不减,怕没那么简单。”芳菲凑近雪舞压低了声音,“再加上那料子轻薄如纸几乎无风自动,这子湖,莫非是真得了神仙的帮助,求得仙女羽衣不成?”
雪舞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听芳菲半分不像玩笑地如此猜测,心中多少有些不屑,瞥了她一眼,反倒是没有再搭腔,稍稍收敛了心神,一本正经地盯着站在庭院中央之人。
此时,只见子湖于众目之下亭亭玉立,纤细白嫩的手指抬起,又轻轻一甩,衣袍扑簌之间,优雅的乐声响起!
不唱国家,不唱帝王,亦不唱男女情爱,依旧还是那一曲《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身形曼妙的年轻女子踩着乐点缓缓旋转,伴随着那鼓萧之音越来越快,她的旋转动作也跟着越来越大,轻盈的纱仿佛将她笼罩在层层烟雾之中,姣好的面容若隐若现,每一个回眸,每一个闪烁的眼神,都叫人挪不开眼!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女音时高时低,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在场人们的耳中,歌声将歌唱者的无奈与嘲弄完美诠释,仿佛在嘲弄世间人只懂朝生暮死贪图眼前享乐,却不知生命到终点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可悲……
子湖的嗓音低沉安静,拥有着让躁动之心静下来的神奇本事。顷刻,在场宾客无一不自觉地沉浸在歌声之中,先前脸上的轻松与笑容微微收敛,更有甚者因已上年纪,也不知是回忆起了年轻时代的轻狂还是思及年至垂暮,居然当真眼角带上了晶莹的泪花!
让人心静,传神,细细品味歌曲中要表达的感情,非寻常歌颂者可达成,由此可见子湖歌唱本事过硬!
而此时,更叫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伴随着宴席中央的女子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她身上的绣袍光芒大盛,忽然不知道打哪儿吹来了一阵风,呼呼地吹迷了众人的眼睛!
“哪来的风?”
“奇怪!”
“啊,你闻到什么味儿了么?”
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没人注意到此时坐在角落宾客席上,一名少年脸色大变,蹭地一下打从桌边站起,似乎像是寻找什么似地四处张望。
墨香!
这一次,哪怕是那浓郁的夜来花香也无法遮掩的墨香伴随着这股妖风吹入,张子尧心中大骇,背部一阵阵地冒着凉气,正当他将狐疑的目光投向子湖,这时候只见她突然停下旋转,双袖一震!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歌姬的声音突然拔高,与此同时空气之中突然传来无数夜莺鸣啼,那夜莺的声音与人类的歌唱声逐渐融为一体,众人震惊放眼望去,只见在子湖微微张开的双臂之后的高树枝头上,居然不知何时站满了数百只鸟雀齐鸣,好不壮观!
再等子湖又一个旋转,那些鸟雀羽翅扑簌,一哄而散,铺天盖地地在庭院上空盘旋一周,继而消失在天际。
一曲终了,子湖立于原地,气息稍显不匀,一双眼却恭顺地垂下对主席上的高贵之人行礼,同时淡淡道:“子湖献丑了。”
楼痕坐在原位,不夸赞也不让她起身,只是用探究玩味的目光看着她,同时在他身边的其他大人反倒是率先按耐不住地讨论起来——
“这是什么?”
“妖法?这是使了妖法!”
“胡说,世间哪有不害人的妖法,你这不是好端端坐在这儿吗!”
众人争论不休之间,张子尧的目光已经飞快地在在场众人身上扫了一遍,正当毫无头绪,忽然听见腰间竹筒传来凉嗖嗖的一声:“还往哪瞧,当真瞎子,你要找的东西可不就站在西北边屋檐之下?”
张子尧心中一震,立刻往烛九阴所说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看见在西北方一个不起眼的屋檐阴影之下独自站立着一个矮小的翠色衣衫身影,此时此刻,一扫平日里懦弱怕事的模样,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鸟雀飞走的方向——
天空中一只鸟雀盘旋而下,脱离队伍,落在她的肩头,亲密地啄了下她的脸颊。
与此同时,仿佛感觉到了张子尧的目光,立于屋檐下的小女孩抬起头迎向张子尧所在方向,这让张子尧彻底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依旧是记忆中零星散落在肉乎乎脸上的雀斑,只是那双圆溜溜的小眼却变成了诡异的红眸,除此之外,还有她本应该不染一色的下唇,也仿佛沾染上了一种色彩绚丽的橘红。
翠色背羽,鸟喙下喙为橘红,此乃雌性翠鸟最大的特征。
此人正是子湖身边的小丫头,苏团圆。
与张子尧相视片刻,她随即微笑起来,抬起手压在自己的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片刻后,那双红瞳恢复寻常的黑,下唇橘色退去,抬起胖手驱赶走肩上的鸟雀,她又变回了那个平淡无奇、正常人绝不会多看一眼的寻常婢女。
第二十章()
八个月前。
正是这一年的初冬,从昨日起京城的天便是灰蒙蒙的,云层很厚,整日都不见阳光,空气里还有着湿润的水汽。
有识得天气的老人早晨起来的时候便一直说要下雪了下雪了,果不其然,晌午刚过,人们尚未将热好的午膳端上桌,外头倒是热热闹闹地落下了今年第一场新雪。
雪下得很密集,不一会儿街道上的泥尘便被覆盖上了一层细腻的白,偶尔有行人匆匆路过则落下一个不深不浅的脚印儿,卷起轻薄雪尘一阵。原本还热闹的京城第一戏楼外的街道不一会儿便萧条了,反倒是楼里热闹了起来,看来是人们受不住冻,纷纷进了来要一壶暖肚子的温酒再配上茴豆,顺便听个小曲儿算是打发了这无聊的一日。
这会儿,前台新歌姬刚开了嗓,楼内歌舞声起,好不热闹。
而主楼之后歌姬们的住处,下人们也纷纷走出来叽叽喳喳地感叹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初雪,这样欢喜的热闹里,倒是把冬雀阁衬得更加安静了。
“子湖姑娘,外头下雪了。”
用肩膀顶开冬雀阁的门,送午膳进来的春桃亦是喜上眉梢,到底是十一二岁正爱玩的年纪,眼前的小丫头虽人站在屋里头,心恐怕早就飞到窗外去了。此时,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食盒放下,又用期待的目光看了看内屋,仿佛巴不得里头的人快些出来好好用膳,让她毕了差事出去玩耍。
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屋内安静了一会儿,良久,才有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一名身材纤细、长发及腰的女子撩起帘子从里屋走出——十多二十岁的大好年纪,却不像是其他妙龄女子那般喜爱艳色,她身上只着一件极素的里衫,头发也是敷衍似地挽起,脸上上了淡妆,只是在这冬季里,这样的淡妆倒是近乎于冷清了,看着那人随时要生病了似的。
春桃“呀”了一声,赶忙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急忙跑到里屋去取了件厚罩衣来给她披到单薄的肩上,显得有些担忧道:“姑娘今日怎地就这样毫不收拾便起了?这妆哪个粗手粗脚的奴婢画的?画得这般不精神,咱们家雪舞姑娘今早为了没有红胭脂还特地差人跑了一趟,说是天气一冷眼上不打点红影人看着仿佛总是病殃殃的……”
子湖拉了拉肩膀上沉甸甸的暖罩,笑了笑:“今日不用登台,画那么好看给谁看?”
原本还絮絮叨叨的小丫头话音一停,良久用诡异的声音道:“所以这发也是姑娘自己绾的?”
子湖夹了口小菜,稍咀嚼后入口,理所当然地问:“绾得不好么?”
岂止是“不好”,随便用一根木簪把头发卷起来固定住,后头还散落七八缕不听话垂下的,这压根不能叫“绾发”吧?春桃无语地跳过了子湖的反问,将放在一旁被无视的粥推给子湖:“姑娘可知道班主过了年便要去讨几个小丫头回来了?”
“嗯?”
子湖眼也不抬,轻哼了一声。在这戏班子里那么多年她倒是也清楚,别看这京城第一戏班班主如今风光富贵,识遍天下达官贵人,其实他早些年日子过得很苦,好在是幸运受到了许多好心人的帮助。于是后来发迹了也留了一副好心肠,每年都要去捡些个家中生了又养不起的小丫头或者是小男孩回来。在这些孩子中,根子好的就教乐理武学留在戏班子里做预备军,根子没那么出色的便安排在其他的戏子身边做个打下手的,能吃饱穿暖,虽为下人,却也比他们在家中吃不成饭的好。
子湖也是被这么捡回来的。
“春桃,你想说什么啊?”子湖放下勺子,勺子轻磕在粥碗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
“姑娘你也确实该……”
“你伺候我厌烦了?”
“不是不是!”春桃的小脑袋立刻摇成拨浪鼓,“能伺候姑娘不知道是春桃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只是姑娘实在是需要一名亲力亲为的人在身边才好,春桃早上都要照顾雪舞姑娘,来不及照应这边,转个头姑娘便把自己照顾成这样了,好歹是京城响当当的歌姬……”
这是春桃不知道第几次跟子湖嘟囔这事了,子湖也不是傻子,怎么能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笑了笑,伸出手点点她的额头:“知道了,赶明儿班主再去捡人我便仔细盯着,瞧着有好的便领回来,省得你们不情不愿往我这跑……”
春桃“哎呀”一声极委屈似地说“哪有不情愿”,这边见子湖松了口自己也跟着放心了些,又等了一会儿子湖吃好了,便匆忙收拾东西离开了。
也不是说子湖人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