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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甭跟我说这个,我是一家不烦二主。是您欠我的钱,不是别人欠我的钱。我跟旁人说不着。冤有头,债有主,讲的就是这个理。您可以广开门路,清仓挖掘,俗话说船破了有底,底破了有帮,快沉了还有三百大钉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不然,我给您出个主意,前两年不是各厂都买了许多国库券吗?您就把它折给我们算了。反正您留也留不住,还谁不是一还呢,给了我,我们全厂念您的好,我个人更是感激不尽,利率该多少算多少,保证不让您吃了亏,你要是同意,咱们这就去取国库券吧!郁容秋说着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
她虽平日里常同各色人等对垒,像今天这样滴小不漏地叫板,也着实费了精神。幸好临来之前多少看了会子报纸,说起来才有板有限。
“国库券没有了。你来晚了、昨天有人在你前头要帐,已经给搜刮走了。”女厂长已开始佩服这个卑微的女工机敏的思维和伶俐的唇舌,但她还要逼她一下。外出索债,什么情况都可能遇到。
“一点都没剩?不能吧,犄角旮旯里总还能再找出点。”郁容秋也觉得自己这话根底不足,可她没想出应对之词,只好借反问以争取一点考虑时间。
“我堂堂一厂之长,怎么能骗你呢?女厂长扮演的厂长果然愠怒了。
“我哪敢怀疑您呢!”郁容秋已经思谋出了对策,反正事情已无理可讲,拿出女人斗法的手段就是了,“那厂长就请您多原谅了。打今天起,我每日到您这办公室外候着拿钱。钱一天不到手,我是一天不会走的!”说完,脸上配合语气布出严霜一般的神色。
“这么着吧:你大老远地跑一趟也不容易,我们厂现有一万台照相机,就抵给你们吧!”并不是女厂长突发奇想、真有一个厂要拿这笔货色抵债,她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置。
“一万台照相机?郁容秋喃喃重复,望着厂长阴晴莫测的脸色,她真不知该如何对答。
她突然想自己来遭这份洋罪干什么?厂里有钱发工资,自然有她一份。若是都开不出钱来,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也轮不到她一个妇道人头上呢!况且有那么多男人同她好,他们绝不会看着她挨饿受穷的!饿死谁,也饿不死老娘!
她想站起身来扬长而去,走出这间洋溢着冷气令入汗毛孔闭锁的陌生房间,回到她的车床前。她轻车熟路,手艺不错,车出来的活计像她的衣服一样清洁合体。
可她不能这么就走了,得给女厂长一个面子。女人都爱面子,她之所以想当讨债员,不就是想给自己挣一份面子吗!她把厂长这个问题回答了就走。
怎么答呢?去他的讨债员吧!郁容秋顾不得这些了,她只从一个持家的女人来琢磨这件事:“一万台照相机,合我们厂每人分四台?我们要那么多这玩艺儿子什么使呢?能熬能煮还是能穿能盖?况且您保修吗,零配件全吗?您不能这么打发我!再退一万步讲,就是我不跟您为难,我一个小小的办事员哪里就拍得了这么大的板!您看这样好不好,您把照相机就地拍卖了,便宜点会有人买的,再把现钱给我。我呢,也同时给厂子里发报请示,能有现钱实在是最好不过。万一卖不出钱来,厂里再定要不要相机的事……”
女厂长被折服了,不卑不亢,不温不火,真是滴水不漏、铁嘴钢牙啊!她站起身,两手撑着桌沿,用对一百个人讲话的声调说:“郁容秋同志,从现在起,我正式聘任你为我厂清欠业务员!”说着伸出手来。
郁容秋吃惊地半张着嘴,任湿润的牙齿在清冷的空气中渐渐干燥……许久才伸出手去,仿佛试摸炉子烫不烫,小心翼翼地把半截手指送进厂长的掌心。
厂长很高大,她的手却是纤巧而绵软的。她吃惊这个身材窈窕的女人,手指却像手表发条一样坚韧而有弹性。她用力摇了摇。
郁容秋受宠若惊,她讨好地问:“您扮的这个厂长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或是女的,这有什么关系呢?是厂长,这一点就足够了。”女厂长不悦他说,她经常碰到这种性别上的歧视,对于来自男人的,她多少已习以为常,对于来自同性的,她更敏感而愤怒。
“当然很重要!”郁容秋对堂堂一厂之长对这个问题的忽视感到吃惊,她愿意为厂长弥补缺陷:“假如对方是女的,话谈到这里,就没有什么指望了,我只有等您的指示,是空手而归还是押回一万台照相机。假如是个男的,当然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女厂长已约略猜到了,她眉毛下面的筋肉聚在了一起。但她毕竟是厂长,眉毛本身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整个面容静如止水。厂长受过的高等教育和她良好的家教,使她不愿意以恶意去揣测别人,尽管那谜底已昭然若揭。于是就显出一种恶毒,彼此心领神会不行,她非要当事人把自己的心思明白无误地昭示在太阳底下。
郁容秋脸上有了悲壮的神气:“现在不是都时兴用兵法吗?三十六计里,可有美人计这一说。我既然敢揭了您的黄榜,就做了这个准备。为了厂子,为了大伙儿的利益,我也豁出去了。只是我有一个要求,倘若我把钱讨回来了……”
女厂长被这种卑贱和高尚混在一起的坦白打动了,她截断郁容秋的话:“我将给你以重奖,你还可以按比例提取数目可观的钱
“不!厂长!我不是指的这个”郁容秋觉得自己也够胆大的,竟敢打断厂长的话,可她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要说出这句话吗?!“厂长,我只是想与您有个约定……”
女厂长静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女人,她的要求和她的坦率,都令女厂长深深不解。女厂长懂几国外语,有高超的管理经验,可她不懂这个与她生理构造相同的女人。不懂就不懂吧、这个纷杂的世界上有多少令我们眩惑的事件!只要能维持工厂的正常运转,其它的又算得了什么!
“好!我答应你!”女厂长郑重他说。
“我天南海北地走,一定能为您买到那种有黑色大理石花纹的扣子。”郁容秋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一个调皮的少女。
女厂长正换下西服换上工作服,要到车间里去巡视。
“就是上门讨债,也不必跟灾民似的呀!”兰医生对借到了“军臭”的郁容秋说。
“穿成这样才好要钱呢!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一钻到这套衣服里头,自个儿都开始可怜自个儿了。递个小话,装个傻耍个赖的,都觉得那么自然。现在我可懂了,为什么演员一穿上服装就进入角色,道理是一样的。干什么吆喝什么呗!” 郁容秋兴致勃勃。像兰医生这种地位的女人,在厂里平日要属第一世界,根本不屑理睬郁容秋,今天这么友好,自然是因为郁容秋位置不一样了。
“人凭衣服马凭鞍。有些大厂门禁森严,你这副打扮,恐怕连大门也进不去。” 兰医生依旧忧心仲仲。当医生的本来不关心生产,可三角债空前地普及了大家的忧患意识。
“您等着!”郁容秋穿着“军臭”,“噔噔”跑下楼,像士兵紧急集合时一般迅捷。
数分钟后,郁容秋回来了。浑身珠光宝气,像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没容得兰医生看分明,腾腾又跑下楼。这一次装扮成一位端庄清秀的女干部……兰医生一时间眼花镣乱,她家成了服装模特儿演出的舞台,楼下郁容秋家则是后台化妆间。
因为频繁的穿穿脱脱,郁容秋白缎子似的皮肤,沁出淡蓝色的网纹,兰医生给她披上一件军大衣,对这种讨债方式她无以评说,但人可不要冻感冒了。
郁容秋很感动。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这样关心过她,“这件军大衣也借给我好吗?我第一站是去东北。”
兰医生点点头。
从此她很难在楼道里再碰见郁容秋了。那女人来去匆匆,好像一股裹着巴黎香水的旋风。郁容秋转战南北,几乎每战告捷。为厂里索回了大量欠资。从此,她出去清债,都是坐飞机。何时回北京、一个电报或是电话打回来,就有小卧车到机场去接,严然成了一个功臣,郁容秋偶尔出现在厂里的时候,总是穿着最豪华最时髦的服装,连兰医生都觉得供给她军用品,简直是受骗上当。大家背后议论,这个女人,过去是“大篷车”,现在成了“国际列车”了。发奖金的时候,有的人作鬼脸说,这是“大篷车”卖X 挣回来的钱。大家哄堂大笑,然后该拿钱买什么就高高兴兴地去买。骂归骂,表面上对郁容秋客气多了。头头脸脸的科长们,见了郁容秋也都点点头示意,毕竟她是厂长亲自发掘出来的能人,又给厂里索回可观的资金。经济滑轮抹了润滑油,别的都是小节了。
郁容秋从未有过这样的神采飞扬,走路的时候腰杆笔直,好像行进在硕大的魔梦思床垫上,每一步都充满弹性。
兰医生以敏锐的职业眼光,觉察到郁容秋的苍老和消瘦。尽管施了很重的脂粉,仍旧像破旧门窗上的新漆,无法遮盖虫蛀剥脱的斑驳。
“最近怎么样?”兰医生间女邻居,她觉得她的气色越来越不佳了
“帐收得很有成效。郁容秋忧郁地回答。她现在对所有以前伤害过她的人都趾高气扬,对一般人也爱搭不理,但对兰医生,始终十分尊重。
“帐催完了,你就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兰医生说。
“我不喜欢帐催完了,也不想好好休息。现在这样多好!”郁容秋说。
真是一个怪女人!原来她的忧郁,不是因为身体不佳,而是担心帐快清完了。兰医生本不想再说话,但医生的直觉告诉她,面前这个盛装的女人,患了病入膏盲的重症。
“要是觉得哪儿不舒服,早点看看。人不能太疲劳。当医生的,喜欢有点小病就大叫大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