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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承看清他铳口对的是谁,悚然一惊,就近抽了身旁一个海寇的佩刀,施力甩腕,冲武田投刀。
倭刀大多体阔,他情急之下又气力颇大,那一刀下去,武田手里的鸟铳竟然硬生生被砍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倭刀在重力劈砍之下,刀刃翻卷,竟深深嵌入了铳身之内。
武田被震得虎口生疼,两条手臂都没了知觉,手一松,鸟铳就掉落在地。
武田一时怒极,但转头对上宗承冷厉的目光,居然登时没了底气,缓了声气,才小心问他为何有此一举。
宗承眉目凛凛,字字千钧:“那是我的人,你动一指头试试?”
仿佛巨炮轰然落地炸响。
周遭陷入死寂。
众人懵了半日,惊骇互觑,结舌杜口。
武田怔了许久,生硬道:“您怎不早说我实是不知。只是觉着这人瞧着奸滑,又是半道加进来的,有些可疑”
宗承冷笑不语。
武田被他笑得胆寒,又想起那晚瞧见的宗承跟这个小厮的纠缠,顿时尴尬。
他不过当时惊奇了一下,随后就将这事抛诸脑后,没想到宗承大人还颇为看重这小厮。
他再三赔礼,命人将那小厮放了。宗承冷淡道:“下回再手贱,让你家主上亲来切腹谢罪。”
武田赔笑,又转头对那小厮道:“自今日起,你就去馆样身边专心伺候,不必去厨舱那边打杂。”
顾云容低下头去。
她方才有一瞬间竟然找到点即将就义的感觉。她甚至还想,倘若她就这么死了,能不能算为国捐躯,成为英烈。
她看看浑身戾气挡在她前面的桓澈,暗暗拉扯他衣袖,示意他冷静一点。
她先前其实不太明白桓澈为何要亲自潜入敌营,这种事交给旁人去做也是一样的,他身为整个滨海战场的中枢,最应当做的似乎是坐镇后方,运筹千里。
但他后来与她说,潜入敌巢这件事必须他亲力亲为,旁人他都不放心。至于战场对敌,他全权交给了已迁江南巡抚的胡经纶。
他只是临时被委派至此,解一时之难而已,但倭寇来了这一次,不能保证不会再有下次,江南这些大小属官们必须学会协同作战,也必须积累对敌经验。
火器的问题已算是暂时解决,他们需要的就是上下一心、智勇兼施。
顾云容暗暗叹息,和平得来不易,但愿战事越来越少。
她原本还需要每日去给火头打下手,但经此一事,就彻底成了个闲人,甚至有时想混去端茶倒水听壁脚都不能够,因为没人敢支使她。
转日午后,她掇来个矮凳,坐在甲板上埋头写字。
不一时,闻得脚步声传来,她顿笔,警惕抬头。
“不是已经答应到我身边来的么?怎昨日一整天都没瞧见你过来?”宗承低头看她。
顾云容一顿。
“你不过来,且是招疑。你晚间就来,我这里的饭菜比你那边的好上不少。你若不想在此待着,我可领你去我的船队,那里安全得很。”
顾云容觉得她完全当个甩手掌柜确实不太妥当,就道:“我晚夕到你那里打个照面,不过旁的却是不能应,多谢好意。”又坦然看他,“昨日之事,万分感谢,又欠你一个人情。”
宗承抬手压额,面色倦怠。
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她这副客套的模样,虽则转念想想,他们原本也无甚干系,她这态度是在情理之中,他也知道自己的这种不快是不可理喻的,但在顾云容面前,他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一向冷静自持,这种事放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
顾云容看他不走也不语,想了想,道:“我有什么能帮你的?欠了人情总是要还的。”
他冲口道:“欠着吧。”
言罢,他静默一下。
他能感受到自己那几乎喷涌而出的懊丧,一瞬间脑中闪过诸多往昔场景。
纷纷乱乱不知是何滋味。
他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缓了一下,岔题道:“他可跟你透露过海禁之事?”
“你极力为此事奔走,可是想归国?”
“算是融汇了诸多考量,”他骋目远眺海面,语气悠悠,“我都不知我将来是否会埋骨他乡。倘我得落叶归根,也说不得是被枭首示众,抛尸弃市,为万众唾骂,担百世詈言。我会名载史乘,遗臭万年。”
“但这也是我一早就想过的可能,从我踏上海寇这条道那刻起,就把什么都想透了,但仍是义无反顾。我原也不是什么好人,即便落得草席裹尸的下场也只能道一句咎由自取。只是我万没料到我会”
他深深望了顾云容一眼,后面的话消匿在轻烟一般的叹息里。
顾云容没瞧见他的凝注。她收了纸笔,起身道:“那若再让你选一回,你还会当海寇么?”
宗承对上她一双潺湲澄净的明眸,缄默俄顷,轻声道:“我不知道。”
顾云容端量他几眼,颔首。
世间之事没那么些设若。她不知宗承当年究竟面对的是怎样的境况,她不赞同他的极端选择,但是人各有志,路终归都是自己选的。
宗承问她在写甚,她答道:“航海日志。我看船上好些人都在记日志。”
宗承淡笑道:“这倒是。海上过得无趣,记日志也算是海寇的一大嗜好,我也记了好些,十几年间攒了好几大箱子,若有机会,给你看看。”
顾云容是做梦也没想到她还能有这般经历的,虽然混入船队已经很有些时日,但终究有点不习惯。
她晚间践诺,往宗承用膳的船舱打了个照面。
然而她前脚才到,桓澈后脚就跟了过来。
她看两人似乎有话要说,就姑且退了出去。
她走前,桓澈以眼神示意她在外间等他片刻。
盏茶的工夫,他打里面出来。
他跟她悄声说,他已经跟握雾计议好,让他三日后来接她,届时她必须离开。
这已经不知是他第几次催促她离开了。
顾云容也知决战将近,况自己这阵子帮忙帮得差不多了,很难再寻借口继续留下来,遂模糊应了一声。
“走之前,你再帮我看一样东西,”他一面左右顾盼,一面将声音压得更低,“我回去后便誊写出来。”
顾云容听得云里雾里,回了住处等他誊录完,才惊奇地发现,他竟然默写出了一份葡语书信。
她问了才知,原来昨日在武田等人会面时,他混进去看到了武田手中的一封书信。他只瞄了几眼,就将整封信复刻入脑。
眼下是凭借记忆还原了那封信。
顾云容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样强悍的脑子,这样完美的皮囊,怪不得风月上面没天赋。
他怕是单身了十辈子才换来的这些无可匹敌的优势。
然而她内心的无限惊奇,在看完书信之后,就化为了难言的忧愁。
佛郎机人发现了先前买卖的猫腻,欲差人过来详询。
此前倭寇与佛郎机人不欢而散就是桓澈的手笔,真正来跟武田等人谈买卖的实则并非佛郎机那头派来的,而是桓澈寻来的人。他对这些人不甚放心,随身带上了那个四夷馆的翻译,打算监视着,不过后来这个差事被她主动担了起来。
顾云容看他不语,小声问:“若是此后再遇需要翻译的状况,但四夷馆的翻译无法摆平,你待如何?我看我还是跟你一道走”
她话未落音,就见他沉了脸,只好悻悻作罢。
何去何从,届时再说。
三日后,顾云容按照桓澈事先的交代,佯作采买,与火头一起上岸。
她走后两日,忽有大批蜈蚣船在附近港湾集结,并逐渐朝倭船这边围拢。
蜈蚣船是佛郎机人特有的船只,何况船上还悬着佛郎机海寇的旗帜,因此倭寇一望即知来者何人。
武田等人起先还纳罕为何前来探查状况的佛郎机人阵仗这样大,随后惊讶地发现对方竟用佛郎机炮攻击他们的船队,这才意识到不对,一面备战,一面试图派人过去斡旋。
他们如今原本就损耗过甚,不宜再开战,况且还是跟长期合作的别国海寇打起来。
然而对方不知发了什么疯,全不听他们解释,四面八方船只集合一处,开炮乱轰。
武田与藤原等人咬牙切齿,认为说不得佛郎机人前面来的那封说要来调查的信不过是个饵,待他们放松警惕,他们就过来报复,报他们先前抢夺火器的仇。
亏得他们还以为佛郎机人宽宏大量,为着大局愿意不计前嫌坐下来好生谈谈,解除误会。
倭寇不再试图斡旋,留下两千人殿后,余人往北面逃窜。
桓澈立在船尾舱外,冷冷一笑。
果不其然。
都到了这个地步,倭寇竟还舍不下那些抢来的资财,即便这些财物此刻已经成了负累,也要带上逃命。
如此一来,他倒是省了事。
因着倭寇所掠过甚,装载资财的船只过于沉重,拖慢了行船速度,佛郎机人很快就追了上来。
两厢几轮炮火互轰后,倭寇一方因弹药火器有限,逐渐不敌,陆续有佛郎机人登上倭船,争抢金银。
武田等人见自己辛苦抢来的资财被旁人一箱箱搬走,急红了眼,召集手下,与对方殊死缠斗。
白刃如麻,流弹纷飞,不多时,周遭海面皆被染红。
外间喊杀声震天,船尾舱内却阒寂一片。
这里是仆役们的起居之处,而众仆役也被武田等人抓了上阵。
桓澈则躲了过去。他正飞速收拾着物件,预备撤离。
褡裢缠腰,收束妥当,他大步而出。
然而他才走了两步,就听得身后传来异动。
动作快于思绪,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躲过锋芒,扭头一看,发现是藤原能胜正持刀朝他劈砍而来。
他脚下迅疾腾挪,与藤原缠斗一处。
藤原等人没学过兵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