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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星月阴沉的夜晚,她听着他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声,辗转难眠。窗外的桃树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风声吹得花树婆娑作响。悠悠枯夜,似乎比这半个月还来得漫长。
游龙又怎么可能睡得着,他知道唐棠可以处理掉那孩子,却欺瞒了他半月之久,他实在是摸不透她的想法,却也不想再问。他想,妖,终究是妖,果然是天性使然,狡猾且善于说谎!
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见唐棠已然熟睡,他执笔而下,留下了一封书信,孤身往魔界而去。
唐棠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喷薄而出的朝暾将浑身的金光落在信纸之上,她的泪滴,浸湿了大半页他苍劲有力,却有些抖的字迹。
——就此别过,不必相逢。
不过八个字的距离,却将她和他拉开了那么长,长过妖族数万年的孤寂生命。
游龙在魔界的洗练池里,用求子灯照着度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他出来的时候浑身泛着魔气。那些覆在他周身的浓墨光影,是他入魔的象征,而求子灯已盖去了他厌恶了二十多年的孕气。
唐棠站在他前方的不远处,依旧是初见时那件茶色的齐胸襦裙,她幽幽的眸子里有源源不断的水泽滚出。
她本清透的嗓音如今却带了嘶哑,似乎是哭了许多个日夜的嘶哑,她夹着哭腔,“我本以为,我和你,会像我老爹说的那样,粗茶淡饭,安平一生,可你为何……”
“为何?”游龙截断了她的话,清俊的面容上露出一抹冷笑,他踱步到她身前,看着她隆起的腹部,眸中有赤光闪过,他的右手掌集了一道炫光,他一字一句地说:“安平一生?真是好笑!人妖殊途,如何一生?若不曾有你的出现,我早该来此处。”
说罢,游龙举起右手,欲朝她肚子上打去,唐棠知道他要做什么,却不作反应。
游龙看着她朦胧的泪眼,手愣在了空中,他的眸光愈趋柔和,手掌的炫光也一点一点地熄灭。
长久的沉默,他颓然地放下了手。舍不得么?只是莫须有的存在,为什么会舍不得?
游龙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当他知道唐棠是妖的那一刻,她的欺骗,造就了他焚心煮骨的痛。当他了悟到她可以有上千年,甚至上万年生命的时候,强烈的无助感袭上心头。他决定来魔界,已打破了对魔界的世俗想法。他来到此处,的确想成魔,想活得长久一些,他想要待在她的身旁,数万年之久。
只是他,并没有大气到可以原谅她的欺骗。他想陪着她的同时,也想离开她,所以他留下了那封信。
他以为他这样说,这样做,唐棠会选择离开,会用法术灭掉那个无辜的孩子,当做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当做从未认识他的离开。
但唐棠并没有遂了他的心意,当他垂了手的下一刻,她毫不犹豫地拥住了他,头埋在他的胸前,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
游龙,游龙,她口中吐出的字,让他的心,一下子软了。
游龙不知道,唐棠的长兄奉父母之命在茅屋寻到她时,是一个月明星疏的深夜。唐家一向开明,长兄对她决定的事并没有多加阻拦,只是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后来的唐棠和游龙住在了魔界的四时镇,日月升降,他们心头的隔阂也因一次谈心而豁然化解。
应应诞世的时候,游龙和唐棠正在四时镇的那家铸刀铺里挑选武器。许是因为孕气的缘故,应应一降世便十分垂危。他们眼看着应应的魂魄逐渐散去,却束手无策。
最后,铸刀铺的老板提出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决定,他们将应应的最后一缕魂封在了刚铸成的孔雀长刀之中,保其不散。
十年之后,铸刀铺遭歹人劫取,孔雀长刀也因此流落人间。铸刀铺的老板再无心经营,唐棠为了能在四时镇生存,便接下了铸刀铺的买卖。
游龙和唐棠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孔雀长刀,可天地浩大,凭他二人之力,寻一把刀,实在是难于登天。
后来,游龙因武力出众被选作了魔界的护法,唐棠铸刀铺的生意也日渐兴隆。这些原因,也造成了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寻孔雀长刀。
凌洵歌死后,乔松提议将妖界收为己用,游龙也随着渐越去了覆光城。
在覆光宫凌洵歌的寝屋里,游龙再次见到了孔雀长刀。那把刀,保存得很好,不沾片点尘埃,似乎是有人按时按点会替它细细擦拭一般。
游龙欣喜万分,说这把刀甚有灵气,应带回魔界才是。
渐越对这些其实并不关心,便将孔雀长刀挂在了万诡殿之中。游龙感受得到孔雀长刀里有应应的魂,只是那时的他还无法救出他的孩儿。
后来,孔雀长刀被覃曜拿走,游龙心感不妙,意图将孔雀长刀拿回。于是趁覃曜不在府上的那几日,他借着拜访乔松为由,想偷走孔雀长刀。
不料恰逢应应的魂破刀而出,游龙便连魂带刀一并带走。应应不认得游龙,只是意识告诉他不能离开此处,于是有了应应在府外偷窥那一幕。
当覃曜追出去的时候,游龙已带着应应迅速撤离。
第48章 海棠酒(六)()
游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了个一清二楚,现时已是日薄西山,盏里黄净的茶水也从滚烫转至温凉,舌尖尚留有馥郁的茶香。
“游护法舍中的鹿苑毛尖,味之醇厚,实属上等佳品,今日也是有幸一品。”覃曜将久久垂在茶水里的目光收起,望向面容冷峻的游龙。
游龙抬起眸子,浅浅笑道:“覃姑娘对茶有何见闻?”
“我素来只管喝茶,对茶无甚深究,倒是对酒较有兴趣,略通一二。”说罢,覃曜轻扯了扯覃疏,尔后拂袖起身,作势要走。
默然的覃疏听进这话,忍不住哼笑了一声,哪里是较有兴趣?而覃曜侧目以对,甩去一个探究的眼神,覃疏则说:“你这话说给别人听尚可。”
这话只吐了一半,叫游龙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得陪着干笑。
覃曜也不再多言,眉眼淡淡,将苦难石掏出置于案上,对游龙说:“我给你三日。”
游龙早已站起身,他颔首,郑重道:“好,三日后,我定将孔雀长刀双手奉上。”
知相一见他们踏出房门,便凑身向前。知相小小的身板上扛了一把长刀,待她走近了,覃曜才看清楚,她肩上那把分明是孔雀长刀。
知相将肩上的刀往地下一甩,再借力相撑,动作连贯,甚是潇洒。她挑眉,道:“游大护法,你将这刀藏得真严实,叫我一顿好找。”
游龙拧着眉望向知相身后的唐棠,唐棠身正腰直,双手将应应环在身前,淡淡开口:“帝姬要如何,便是如何,我可得罪不起。”话到临了,尾音上翘,十足的不满意味。
自从游龙坐上了护法之位后,因公事忙碌,无法抽身再寻孔雀长刀。游龙也不能派下属去寻,因为魔界的下属从来是直接听命于渐越的,游龙是不能随意调动的。
他在护法之位,许多事情皆是不由得己,唐棠因此事,也曾多次与他争吵。自然地,唐棠并不喜欢这个帝姬。
知相并未回头看她,只是轻笑了一声,尔后抬着孔雀长刀放于自己眼皮子底下,用手轻轻抚摩着刀背,一面说:“游护法是不是该好生管教管教令夫人啊?”
看她手持刀这幅架势,游龙有些惶恐。知相作为帝姬,是个肆意妄为的主儿,平日里是没有谁敢得罪她的,唐棠倒是胆儿大。
游龙立即作辑道:“夫人脾气不好,还望帝姬海量,莫要见怪。”
知相放了刀,话锋一转,微微笑道:“你铺子里的那些刀,我突然不想要了,我倒是挺喜欢这把刀的,你将它赠我如何?”
“帝姬,你方才也听到了,我已经答应了覃姑娘。”游龙颇感为难。
“你总是嘴里顺着我,其实啊……罢了。”知相蹙眉轻叹,将刀递还给他。
她不想强人所难,游龙素日里待她不薄,她这个帝姬虽是性子狂了些,却也能站在游龙的立场替他考虑。
出铸刀铺时,能瞧见半轮似血的夕阳坠在西面。
游龙本打算护送知相回荼蘼宫,知相却执意不让他相送,尔后与覃曜说:“今日是父君的生辰,适才在铺子里听游护法说,姐姐是父君的贵客,既然如此,不如姐姐随我到万诡殿走一趟,见一回父君,可好?”
覃曜凝目相对:“魔君的生辰?”
“是啊,每年都不见父君提起他的生辰,这也是今晨出门时母亲告诉我。”
覃曜沉吟,尔后望向覃疏。见他漂亮的桃眸正对残阳,衬得瞳中丹波潋滟,覃曜问他:“今儿是什么日子?”
覃疏回过头来,蹙眉答道:“八月十一。”
覃曜的心噔咯一下。
八月十一,八月十一,是她父母的忌日。四时镇虽是初夏,人间却已是八月。难道是因她娘亲的忌日,渐越才不办生辰宴的么?
“这么说,我倒想去看看他。”
他们到万诡殿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只是魔界常年幽暗,天色的变化倒也不甚明显,不过尚可见一轮高月。
漫天月华笼罩着万诡殿的飞楼翘檐,厚重的宫墙上,渐越一袭玄袍,青丝半束,凭栏茕立。
知相说渐越应是不想见到她的,她也不想去惹他烦,便不上去了,她会在宫墙外通往荼蘼宫的道上等他们,今夜要他们去荼蘼宫歇息。覃曜让覃疏与知相一同在道上等她,她去去就回,覃疏则应了。
渐越听到身后的愈行愈近的脚步声时,不作任何反应,待到覃曜与他并肩而立,渐越才道:“你怎么来了?”
覃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底下生着一棵湛蓝的花树,花影参差,酿着月光,泽润而妖冶。
“今日是你的生辰?”
“也是锦色的忌辰。”
“好巧。”
“确实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