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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对着镜子里的人仔细端详一回,起身离开椅子,走到外间,对着已经端坐在椅上的洪熙帝欠身施礼,笑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洪熙帝看着她道:“朕随便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你这里来了。”
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呵呵谁信啊?皇后淡淡一笑,接过玬桂奉上来的茶,奉给洪熙帝,然后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眼角余光不露痕迹地打量洪熙帝的表情。
洪熙帝的眼神阴沉,嘴角抿得很紧,放在双膝上的手微握成拳,显然在克制自己的怒气。
这会儿跑到自己宫里来,还生着气,当然不会是来找她闲话夫妻之情,无外乎是为着郭丹宜的缘故。
皇后端起桌上自个儿的茶盅啜了几口,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对了,皇上,瞻儿宫里头怀着身子的那个何良娣,上个月孩子没保住,被人下了药,生下就是个死胎,可怜的,还是个男孩呢,就这么去了。本来先前打算和您说的,见您忙于朝政,就没吱声,免得您烦心。”
洪熙帝冷笑一声:“这会儿,你又不怕朕烦心了?”
皇后揉了揉太阳穴,低声说道:“本来是不打算告诉您的,只是这事最近查出来了一点动静,牵扯到内宫里头,虽然后宫之事,皇上您不好介入,但万一这内外有勾连呢?而且又是伤及瞻儿的子嗣,却不好不禀了您知道,所以才和您提一提。”
洪熙帝沉默地看着皇后,他今儿个来,就是为这事找她来的,想问问她和她的宝贝儿子,想做些什么,竟然动起武定侯的侄儿,虽说那人只是个远房,但那也是他的朝廷命官,这还是他的天下呢,他们母子就敢如此动他身边的人,要是将来他去了,他们母子能容下谁?
却不想,皇后竟然主动提起这事,而且,还暗示他们动那人是情有可原,因为牵扯到太子子嗣,皇家的承继,她才动的手,她和瞻儿如此做,原是不得已,总之就是她和太子并无过错,即使不和他商量,就将那人打死,敲山震虎,她也能说得如此自然,推得如此干净,一脸的理所应当。
丹宜忧心太子权重,在朝野里的声势盖过自个儿,果然是有些道理的。
皇后见洪熙帝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自个儿,心里并不惊慌,还故意用手摸了摸脸:“皇上如此盯着臣妾,是不是臣妾今儿个的妆哪里没画好?”
吩咐琉璃道:“去把镜子拿来我瞧瞧。”
洪熙帝淡淡地说:“不必了,你今儿个妆画得很好,走出去,定是艳盖群芳,让她们个个羡慕皇后娘娘的国色天香。”
这话里的意思,当然不是因为她的美丽真心夸奖。
皇后却听不出他的话外音似的,沉默片刻,半真半假戏谑笑道:“皇上如今也会取笑臣妾了,臣妾这个年纪,和她们怎么能比?不过在民间都有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的说法,臣妾是您的嫡妻,与您相伴三十年了,就算不美,在皇上的心里,怎么也有些分量吧?”
她瞧着洪熙帝的神情,良久,却只余失望。他的神情里,看不出半点对三十年夫妻情分的追忆,也并没有丝毫感动,甚至,连对这句玩笑话随便一句的回应都没有。
他的心,全偏到承乾宫的郭丹宜那儿去了吧!
第148章 琉璃碎旧梦(1)()
洪熙帝的确半点儿也没有感动,他脑海里浮现的是郭贵妃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耳边回荡的是郭贵妃忧心忡忡的话语:臣妾看前朝的历史,太子年长,等不及想坐上皇位,就用些阴谋伎俩。虽说咱们的太子最是孝顺,但也得防着他底下的人撺掇,臣妾那个族弟,就算有罪,也该皇上您来定论,怎么太子就敢在私下里将他处置了呢?
这会儿,他能够理解当年永乐帝因为他擅自赦免有罪的功臣,着礼部侍郎胡潆密查自个儿德行时候的感受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天子之权威,绝不能容人谮越,即使,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他甚至仍然有些愤怒。他的皇后,太子的亲生母亲,多么聪慧,多么能言善道,多么会指鹿为马。
她用几句话就挑明了太子子嗣受害,有蹊跷之处,当初怕他知道烦心,而今要他知道是事出有因,而且,她还暗示了这事恐怕是内外勾结,内宫里有人不想让太子后继有人,间接地回答了他想问的问题,甚至,她还用夫妻三十的情分来提醒自个儿,她当年是多么的劳苦功高,和他是患难夫妻,她就算有错,他也应该担待,看在过去鼎力助他的分上,看在两人是少年夫妻的分上,不要将她和其他妃嫔相提并论。
因为坐上皇位的艰难,洪熙帝最恨有人认为当年他的太子之位,要不是有太子妃张晗和皇太孙朱瞻基,根本就保不住。
这种心理,就像一个有才能的穷小子,娶了个豪门大户的姑娘,拼搏奋斗一路之后,风光霁月,可人人都说,他是凭着岳丈家的权势,才能够有那样的地位成就,完全抹杀他的努力,他的付出。
锥之处于囊中,早晚脱颖而出,以他的才能,父皇早晚都会像母后一般,明白他在三个兄弟里,才是最能胜任一国之君的。所以,是因为他,张晗才能当上太子妃,当上如今的皇后,朱瞻基才能为皇太孙,为皇太子,而不是反过来。为什么那些人,总看不到他于朝政上的贡献呢?
是他,在父皇当年起兵靖难时,留守北京,和母后一道团结部属,上下同心,巧妙周旋,以万人之军成功地阻挡了建文帝大将李景隆的五十万大军,保住了北平城,从而使得靖难之役转危为安。
是他,在建文帝遣书许以封王、争取他归顺之时,连书信看都不看,就原封未动地送到父皇面前,使建文帝的反间计失败。
早在少年时,祖父洪武帝派他在破晓时去检阅军队,他就回禀,清晨太冷,检阅应等到士兵们吃完早餐以后,令祖父赞誉他体恤军士;洪武帝要他审阅几份官员的奏章,他有条不紊地把文武两类分开,并相应地做了报告令祖父不断地被他的文才和行政能力所打动。
还有他当太子几次监国时的政绩,他登基之后的兢兢业业,他的勤政爱民、体恤民情、处事宽和、政策开明,褒奖忠孝、鼓励大臣进谏、广开言路、让下情能够上达大明帝国在他的带领下一定能够繁荣兴盛,欣欣向荣。
可人们,总记得当年事,总说,他的皇位是因为妻子和儿子得来的,他是夫凭妻贵,父凭子显,他如何能忍?
但他一直都是宽厚的,对两个曾经屡屡陷害他的弟弟,不仅从前屡次为他们求情,登基后也没有怀恨在心,甚至还为他们增加了亲王的俸禄,授予其子爵位。
他又怎么能像丹宜所说,痛下决心,痛下狠手腕,以免皇后、太子一派尾大不掉?
难怪父皇曾忧心他过于仁弱,将来会遭人胁迫,这天下,能够胁迫他的,想胁迫他的,不就是他的嫡妻,他的皇后,他的嫡子,他的太子吗?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天底下,父子夫妻之义,何尝能越过君臣之礼去?他们虽是他的至亲,却也是他的臣民,怎可如此欺君罔上?
袁氏世范中曾说,盖中人之性,遇强则避,遇弱则肆。父严而子知所畏,则不敢为非;父宽则子玩易,而恣其所行矣。真是一点不假,他就是对他们母子过于宽厚,才使得他们无君无上,恣意妄为。
皇后迟迟等不到洪熙帝的回音,哪怕就是一个眼神的交流和一句肯定都没有,他只是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她,一言不发,甚至,还带着一些进来时的怒意。
带着一些审视和想对她下手的犹豫。
初时,她确有一些忐忑不安,毕竟,他是皇上,即使予她,一样有生杀大权,后来,她慢慢地平静下来,抬起眼睛望向洪熙帝,毫不闪躲。
她怕什么?是他对不起她,是他对不起她和他的儿子,若不是他一味地宠爱郭丹宜,郭丹宜怎么会生出不轨之心,放任郭氏一族动瞻儿的子嗣?他们才刚刚查出来一点线索,郭氏一族就抛了个远亲子弟出来,丢卒保帅,说什么只是那人为了巴结郭贵妃,擅自做的主张,还不等他们进一步往下查,拿到更多证据,那人就暴病身亡。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和瞻儿,今日的一切,都是他们应得的,不管是谁,都不能夺去。哪怕这个人是他,她的夫君,她的君上,也一样不能。
她等着他的质问,她准备好了说辞反驳。
良久,洪熙帝却轻轻吐出一句:“你变了,你再不是那个以夫为天的小姑娘了。”
已然是不需要听她的任何解释,也不需要任何证据,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就直接给此事定了性,她不再以他为天,她擅做主张,她眼里没有他这个夫君,没有他这个皇上。
她变了?皇后忍不住想大笑,眼泪却扑簌而下,她站起身,走到洪熙帝的面前,跪在他的脚下,仰脸看着他。
半晌之后,她低声道:“臣妾当然变了。从豆蔻芳华的少女,变成了鸡皮鹤发的老妪。皇上您看臣妾的眼睛,刚嫁给您那会儿,您曾夸它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晶莹无暇,还有臣妾的这双手,柔若无骨,指似春葱,还有臣妾的这张脸,面若莲蓉,色似春晓,可是现在呢?无论臣妾多么用心,多么努力地保养,它们都变了,再不像从前似的,那般晶莹光亮,细致光滑,臣妾是变了,变老了”
“臣妾老了,可这宫里头,多的是美丽的少女,她们可以像当年的臣妾那样,陪着皇上谈天说笑,陪着皇上日夜疯狂。可是皇上,臣妾老了,您也不复当年啊,您怎么能如此不顾自个儿的身子,陪着她们疯闹?通宵达旦欢好,日以继夜云雨,她们这样做,不是要皇上您的恩宠,是要您的命啊。臣妾如何不忧,如何不忿,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