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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你先别掉书袋了,快看小姐怎么睡着了?”璇玑本来也想说两句,却看见孙清扬伏在桌上酣睡,好像做了美梦的样子。
杜若看了看孙清扬,偷偷笑着对璇玑说:“你不知道,小姐打小被夫人逼着学琴,说是和弹棉花的声音差不多,所以每回听见人弹琴就是这副模样,说弹棉花的声音单调枯燥,最好睡觉啦。”
弹棉花?竟然说他的琴声是弹棉花?
琴声戛然而止。
弹琴的人愤然而起,掀了帘子走出来。
璇玑和杜若愣了一下,连忙施礼:“长孙殿下!”
朱瞻基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她们起来,眼睛瞪着用手支着脸,趴在桌上几乎要睡着的孙清扬。
这小丫头,总是令他心潮起伏不定。
自打听说四艺考校时,孙清扬竟然不会任何乐器,母妃就说要为小清扬请乐师补习。
第一天,吹箫的老师被气走了,因为她问人家箫既然排在八音中的第八,又为何称为籁,天籁之音难道不是应该排第一吗?问得吹箫乐师瞠目结舌,拂袖而去。
第二天,学琵琶,孙清扬请老师弹一曲琵琶行,说也要听那个铮铮然的京都声,又说人家弹得听不出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羞得琵琶乐师掩面而走。
第三天,学埙,老师给她吹了一曲幽谷,她和人家讨论诗经中伯氏吹埙,仲氏吹篪(音“迟”)的场景,兄弟和睦相处的意境硬是让她讲成了两个小人互相倾轧,还偏偏要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
她还问乐师,如果真是兄弟,怎么后文中会说甚至愿菩萨面前供奉三牲,诅咒对方背弃盟誓,难道好兄弟两肋插刀是说拿着刀扎对方吗?气得埙师拍案而起,愤然辞馆。
然后是今天,为了不再有老师被气走,免得外面说太子府的小姐骄纵跋扈,不尊师重道,朱瞻基亲自上阵。反正他幼从名师,教一个音都不会识的孙清扬绰绰有余。
连丫鬟们都沉浸在他的美妙乐声之中,她竟然睡着了!
朱瞻基恨铁不成钢地扭着孙清扬的耳朵:“听了前面的乐师说你顽劣,我还不信,今儿个一见,你真是枉长了一副好模样,聪明脸孔笨心肠,四艺为本,你纵不能全部学得精通,也该略知一二,怎么能一点都不学呢?”
孙清扬突然被人从美梦中惊醒,打了个哈欠,又摸摸被朱瞻基揪疼的耳朵,不满地说:“人家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听他们的一面之词就来教训我,可不像为人老师的样子。”
“什么偏听则暗,今儿个这事可是我亲眼所见,你听弹琴竟然能睡着了,还说我不像老师,有你这样的弟子,打手板都是轻的。”
“那你说,你这曲叫什么?”
“夕阳箫鼓。”
“这本是琵琶曲,表现的是唐朝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景象,你将它翻作琴曲,颇具神韵”
听孙清扬夸奖得颇有见地,朱瞻基狐疑地问:“既然你觉得好听,为何还会睡着?”
孙清扬拿起桌上的书,敲了一下他的头:“你傻啊,花月夜,多好的睡觉环境,最适合做美梦了,梦中有佳人,宛在水中央。”
朱瞻基听着心里有些欢喜,觉得孙清扬还是蛮懂乐声的,又想起刚才杜若说的话,指指杜若说:“可她刚刚明明讲,你说琴声像弹棉花,单调枯燥最易催人入睡。”
孙清扬一点儿都没有被人逮着痛处不好意思的感觉,振振有词地回答:“他们的是像弹棉花啊,我在乐坊里听过,差不多嘛!”
“太子府里的乐师,在这京师不敢说数一数二,也是有名的,你前几天气走他们又如何解释?”
“圣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不过是考校下他们是不是适合做老师,结果他们偏要不懂装懂,被我问住了,还说小孩家家的,乱问什么,不该知道的别胡问,这样的态度,怎么配为人师?”
朱瞻基哭笑不得:“妹妹啊,你是学乐音,不是做学问,你拿那些问乐师,是不是问错人了?”
孙清扬可爱地偏偏脑袋:“所谓一通百通,自己用来吃饭的东西,不是应该触类旁通,都搞明白吗?我母亲常说,取其上得其中,取其中得其下,名师才能出高徒呢,像他们这样,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就会误人子弟,我才不要学。”
“胡闹,他们的水平虽然不算甚好,教你却足够了,你怎么能如此傲慢?这样学习的态度怎么行?乐师们心朴质实,不尚智巧,你却巧言令色气走他们,你真是真是该打。”
朱瞻基抢过孙清扬手里的书,举得高高的,作势要对她打下。
“别打,别打,会打傻的。不如,你禀了姨母,说我顽劣不可教,遣我回永城算了。”
“你休想。”轻轻拍了孙清扬一下,朱瞻基放下书,“怪不得母妃说你气走几个老师是另有隐情,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想毁了自个儿才女的名声,被母妃厌弃,送你回去。可你别忘了,若从这府里出去,你的父亲会丢官,兄弟们再无可能入仕,考不成功名,你忍心让你母亲哭泣伤心吗?”
“你少唬我,哪儿有那么严重?”
“我唬你?我这说的还是轻的,你是被彭城伯夫人以才女之名带进宫来的,如果名不副实,就说明是欺君。欺君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你说这罪名会落在彭城伯夫人头上,还是你家人的头上?”
孙清扬听得张口结舌:“难道,竟是我想错了?”
“当然,你还是收起这份心吧,进了这宫里,就别再想回去的事。等过两年,你父亲做出成绩,调到京师来,你们家人也能见上一见。”
见孙清扬一脸沮丧的样子,朱瞻基有些不快,“在这宫里,我母妃待你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就是我,对亲妹妹也不过如此,事事依着你,你还想着走,恩义何在?”
“我若因你们待我好,就忘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又有什么资格谈恩义、情意?”
朱瞻基摸摸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就留在这儿吧,以后有机会一定让你和家人团聚,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孙清扬点点头。
其实,在她的心里,并不认为这是两全其美的方法,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趁他俩谈话时,施礼退出的璇玑和杜若提了食盒进来。
璇玑边往外端饭菜,边说:“长孙殿下、小姐,晚膳时间到了,太子妃殿下着人将长孙殿下的晚膳也送了过来,一并就在聚音阁吃了吧,吃完了你们再谈论琴理乐音。”
璇玑是家生子,自小就在朱瞻基跟前服侍,和他很熟悉,所以谈话间并不像杜若那般拘谨。
早晨,孙清扬坐在窗前喝桂花酒,虽然是小杯,一杯一杯地喝下去,却也有些醉意。
从知道云实没有生还之后,她就学着大人们的模样,喝酒解愁,渐渐地,竟然染了些酒瘾。
喝酒的时候,她觉得醉生梦死之间,比清醒着快乐些,醉酒的时候,时光过得飞快,好像几杯酒过去,一天也就过去了。
璇玑和杜若两个劝不住,又不敢不给她酒,因为不喝酒,她就总是呆坐着,坐着坐着就掉眼泪,还不如喝醉了笑着,让人觉得安心。
可是,小姐才八岁多,常饮酒肯定对身体不好。杜若和璇玑对视一眼,她俩劝不住,得找能劝住的人来。
那一日早晨,新倒的一杯酒还没来得及全喝进孙清扬嘴里,就突然被闯进来的赵瑶影一把夺过去。
赵瑶影斜飞着眼睥睨她:“我原以为你是个胆大的,敢在那么多良娣、良媛面前护着两个丫鬟,敬你三分,不想你却是个胆小如鼠的,遇见事只会缩洞壳里,头都不敢伸出来了。”
孙清扬瞪她,红着脸,因为微醉,瞪起的眼睛惺忪迷蒙。
赵瑶影一口把杯里剩的酒喝了:“难怪你要每天都喝几杯,原是比茶水味道甜些,你这还有没有,回头让春兰来取一坛回去。”
孙清扬瞥她一眼:“要我的酒,还骂我?”
“再好喝它也是酒,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水喝,更不适合你我这个年龄常喝,你成日在醉乡里寻梦,难道就能让你那丫鬟起死回生吗?”
“我知道不能,可是,喝醉了的时候,会比较开心一些。”
赵瑶影冷笑道:“谎话最动听,可它是假的,醉酒是开心,可它终究会醒。你以为逃开,躲避着,就能变成真的吗?”
孙清扬歪歪头,努力睁大眼睛说:“倒多谢你费心,不用管我,随我去!”
赵瑶影如何肯,府里就她、秦雪怡、孙清扬三个年纪相当,身份相当。秦雪怡是个冲脾气,和她再好也能因为三句话不对就断袖割袍说绝交,陪十二分的小心说话,她不操那份心,远着些反倒客气有礼。
一个多月前在灵谷禅寺和孙清扬谈天说地,倒觉得投缘,所以回太子府后,也常在一起说些小女孩们的悄悄话。谁知那夜听审过陈管事后,孙清扬就早也喝酒,晚也喝酒,脾气古怪得连太子妃给她请的几个乐师都气走了。
今儿个杜若求到她,怎么她也不能辜负那个忠心为主的丫鬟所托。
“我不管你,我也不想管你,也没情由管你。我只是告诉你,喝坏了身子可是你自个儿的罪过,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你如此哀哀痛哭,将父母兄弟置之何地?”
孙清扬一愣:“当然是最重要的人。”
“一个打小相伴的丫鬟不在了,你就如此,父母呢?兄弟呢?孝义呢?你还好意思说他们是最重要的人?不是说不应悲伤,但似你这般哀戚过度,我却从没见过。你把至亲摆在哪里?这不是胆小是什么,你怕再面对外面的风波,你怕又惹了什么人,害得你身边人丢了性命,你把一切罪责都归在自己身上,这难道是你父母兄弟想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