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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也不推辞,算起来,她和孙清扬如今也是妯娌,自是盈盈下拜,唤了董夫人一声:“母亲。”然后笑道,“这会儿和皇贵妃攀亲,人家只怕要说奴婢是趋炎附势呢。”
心里头,她倒是坦然自若,毕竟,嫁给了朱瞻壑,她连京城都不能长待,就是要沾孙清扬的光,也有限得很。
董夫人抹下手上的两只金累丝花卉雀纹赤金镯,递给杜若,笑道:“这镯子,你和云实一人一只,算是我给你们的表礼。你这孩子,既然叫了我母亲,怎么还自称奴婢呢?外人说的那些个话语,随他们去吧,咱们过自己的日子。”
杜若如今跟着朱瞻壑,早已经不在乎别人的说辞。刚才那话,不过是说笑,当下将两只镯子都戴在自个儿的手腕上:“等见了云实,我先唬她一唬,叫她好好眼馋眼馋。”
董夫人笑得越发开怀:“婕妤娘娘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倒要你去显摆。你出去了,比在宫里头好,这性子就比先前好,虽说黑了些,人看着精神,这宫里头事事操心,真是难为你陪清清那么多年”
话说到后面,本来笑着的神情倒有些神色黯然了:“虽说清清这回生下个皇子,是千好万好,只是皇上子嗣单薄,清清这一下子,只怕更是众矢之的,我就怕她落了个好名声,心里头苦”
杜若明白,董夫人这是为孙清扬在孕中,眼睛看不见的时候,还要帮着云实落实名分觉得可怜。虽说女人不该妒,后妃们的工作就是为了让皇上高兴,把皇上侍候得如意,像让宠给自己底下的姐妹的事情再合情合理不过。
但对于母亲而言,即使这个人是云实,她也仍然会替女儿委屈。
杜若只好劝慰道:“好在云实如今也怀了身孕,不拘生个皇子还是公主,皇贵妃不都多了层助力吗?母亲只管往好处想,皇贵妃是个省事的,就是泥巴坑里的日子,她也能给过成一朵花来,况且如今事事都往宽里走呢?母亲放心就是,我走之前,定会劝云实好好帮着她的。”
在宫门口,董夫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等你走之前,总还要回家里一趟,见见你的父亲,兄弟们”话未说完,眼睛已有些红了。
杜若有些诧异,在她的记忆里,董夫人是个最坚强不过的人了。在她们幼年时那么苦的日子,她都总是要求她们笑着。如今看来,上了年纪之后,这当母亲的心,确实会变柔软。
她暗自摸了摸自个儿的肚子,想着自己也有了身孕的消息,还是等回到孙府的时候,再告诉董夫人也不迟。就笑着点点头:“那是当然,母亲快回去吧,父亲他们肯定在等您的消息,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子。过些日子,皇贵妃这边好些,我就过去看看云实,若是能请了圣旨,就和她一道回去看你们。”
杜若和云实多年不见,这一见面,虽说两人都怀着身子,还是又抱又笑的好一阵子。
当知道杜若也怀了身子,云实羡慕地说:“还是你命好,嫁了那么疼你的相公,两个人游山玩水的,不知道多快活。”
杜若虽然也觉得自个儿这逍遥自在的小日子过得最是舒心,却不好张扬,笑道:“吴婕妤,您这可是宫里头的娘娘了,多少人羡慕着,您倒好,对平民小百姓的日子眼红起来了。”
云实苦笑道:“什么娘娘,说白了,就是个妾。这皇妾再好,也不是嫡妻。不说别的,就拿皇贵妃来讲,皇上那么宠爱她,见了皇后,不一样得做低伏小的?皇后要是留她用膳,她都得站一边侍候着,其他什么的就更不用说。这再受宠的妾,见了不得宠的妻,也得一样立规矩。别说皇上,就是我都替皇贵妃委屈。”
“所以别人不知道,你是从宫里头出来的,还不知道这日子吗?我这幸好是在宫外头,要是在宫里,只怕这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都得另说。咱们打小起,就商定宁为良家妻,不做贵门妾的,谁知道,兜兜转转,我还是没有逃开这个命这要不是皇贵妃给帮衬着,有没有这名分还都得另说,更别说怀孕了”
见云实说着话,就要掉眼泪,杜若忙拦着她:“婕妤娘娘,您从前可是最爽利的一个了,怎么现在倒动不动就要哭了呢?您方才不也说了嘛,这日子就得往好里想,往好里过。如今您封了婕妤,宗谱之上都有您的名字,这又怀着身子,等平安生下来,不论是男是女,皇贵妃肯定要请皇上提一提您的位分,这在宫外待着,您就是一家主母,也不用看谁的眼色,只管把皇上侍候好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云实破涕为笑,啐了她一口:“什么婕妤,你我姐妹,没有外人的时候,就别讲这些虚礼。”看到手上和杜若那只一模一样的金累丝花卉雀纹赤金镯,感叹道,“咱俩打小就和姐妹一样,只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福分,和皇贵妃做了姐妹。”
杜若正色道:“你既然知道这是福分,就一定要珍惜,这宫里头,最难持久就是人心,你当了娘娘,可别被这花团锦簇迷花了眼,忘了自个儿的出身,忘了皇贵妃待你的好,一定得帮衬着皇贵妃,别给她背后捅刀子。”
云实自打得了位分,养尊处优惯了,除开朱瞻基过来的时候,她在这府里就是说一不二的,乍被杜若这样一说,心里头有些不高兴,却也没有显露出来,只说道:“这还用得着你说嘛?抛开先前不说,我们如今是姐妹,当然要守望相助。虽说她如今是皇贵妃,我就是到她跟前,也还和从前一样,是个婢妾,只有她提携我的,哪儿用得着我去帮衬她?不过杜若姐姐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当个真,真有那么一天,云实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皇贵妃的大恩,绝不会做那背信弃义之人。”
杜若搂过她:“这才是好云实呢,我这一走,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与你们相见,你们在一处儿,可得好好的,别叫我挂心。”
腊月的紫禁城如同琉璃世界,抬眼白雪皑皑,檐下挂着冰柱,寒气四处弥漫。
胡善祥躺在榻上,呆怔地看着桌上青花白地瓷梅瓶和其中供着的红梅,瓷瓶釉质透明如水,胎体质薄轻巧,素雅清新,充满生机;梅花暖暖融融,散发着清冽的香气,色如胭脂般灼艳——虽然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但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半点暖意,她的一颗心就像在冰天雪地里,看不到春暖花开。
半个月前,听说皇贵妃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皇子,眼睛复明,胡善祥一时高兴,多迈了两步台阶,以至于早产。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子,却不到两个时辰就断了气。打孩子被埋以后,她就一直是这个模样。
和她怀的头一胎何其相像,都是男孩,都是夭折。
到了这会儿,她才想起,藿医女曾经婉转地劝过她,说是这个孩子,承孕时机不对,气血不足,先天发育不好,恐怕很难平安生下来。
这些天,她一遍遍回想怀着孩子的心情,却发现,原来她一直都在担惊受怕。
原来,不属于自己的,即使强行得到,也留不住。
胡善祥心如槁木,若不是大公主时时进来,按宫女们的示意叫她吃饭、起床,她简直就想随着那个夭折的孩子去了。
她的心,在那孩子气息一点点流逝之际,随之永远地埋葬在黄土之下,冰封起来。
夭折的孩子,即使是皇子,连入皇陵的资格都没有,那一院的梅花是他最后的栖身之地,与坤宁宫不过数里之遥,可是胡善祥只能无数次想象他在黑暗中挣扎喊娘亲的景象。
娘亲——事实上,她连一声也不曾听见。
他只能在她的脑海里、想象中长大。
即使到了最后,她向上苍祈求,如果他能够活下来,她愿意用所有,中宫之位也好,荣华富贵也好,她都不要,只要他能活下来,能够让她看着长大,她愿意用所有,换他活下去。
可是,上苍仍然没有答应她,还是带走了她的孩子。
“皇后娘娘,您真的决定了吗?”芷荷的眼睛里,有着无尽的担忧,“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胡善祥没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若莲与芷荷飞快交换了不安的眼神,终究若莲沉不住气,道:“皇后娘娘您损了皇子,本该节哀,怎么倒做出这样的打算了,您不怕太后、皇上知道了伤心吗?”
“皇上?皇上怎么会伤心?”胡善祥讥讽地笑了笑,抬起眼,又看了看瓶里的红梅,到这宫里头来,她惴惴不安过、憧憬过、努力过、挣扎过终究还是不能像梅花一般高洁,坚守住自己的本心,视荣华如浮云。
她动了心,而上苍,给了她最残酷的回击。
嫁进这宫里十年了,十年里,她都不曾得到他一点真心。之前,她认为有个孩子,就能有个寄托,到后来,却发现,孩子是她的倚仗,她迫不及待地想生下一个皇子,想着作为嫡子,他定能够成为自己母女的庇佑,到最后,却是梦醒心死。
如今,她活着不过是依靠对女儿的那点念想,苟延残喘。
想到孩子的呼吸越来越弱,太医们束手无策,自个儿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受难无能为力,胡善祥心如刀割。
那样生离死别的痛苦,她再也不要承受了,她也再没有勇气和力气去承受了。
胡善祥坐起身,晃眼看见桌上的菱花镜中的自己,有些憔悴却依然姣好的容颜,虽没有皇贵妃的清艳,却另有一份端庄秀美,可是缥缈云雾间,即使她自荐席枕,他也不曾多看自个儿一眼。
“他怎么会伤心呢?他若是知道了,应该高兴才是,这样一来,本宫再也不会成为阻挡他心愿的绊脚石。至于母后,本宫只能说声抱歉了,本宫的胆子实在太小,不能够一次次承受这得而复失之苦。”胡善祥的嘴角滑过一抹惨烈却坚定的笑容,“端给本宫吧。”
芷荷垂着泪,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褐色汤药,深深看了胡善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