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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仞安静地听着。
关于皇帝是个怎样的人,温乐说他是慈爱温和、有时捉摸不透的父亲;安国说他是年轻时好胜,亲缘淡薄,中年变得宽仁的君主;安山王说他是坚持错误道路的固执者。
“等到有了你,我才经常来这里,思考命运、星空、未来等等琢磨不透的问题。”
程千仞心中一紧。他有一种强烈直觉,就在今夜,许多困惑将揭开谜底。
“因为我是一颗帝星?”
老人眉头紧皱:“是。”
皇帝陛下不擅长表现悲伤情绪,当这种陌生情绪出现,便只能皱眉。
程千仞不知为何竟觉察到了,于是伸手拍拍对方肩背。
摘星台无茶无酒,四面透风,不算好的深谈地点。但对他们二人,没有比这里更具意义的谈话场合,一切好像命中注定一般。
“你出生那夜,漫天星辰黯淡失色,只有一颗破云而出,照亮北边夜空。”
程千仞轻声道:“既然这样,谁能封印我的武脉,让我在东川自生自灭。只有你,对吗?”
片刻之后,他听到答案。
“对。”
日渐老迈的帝王,仍不愿放下权力和荣耀。早慧的儿子初露锋芒,令他欣慰却暗生戒备。如果政见不合,更易父子相疑,最终反目成仇。程千仞想过这种可能性。
但故事不该是这样。除了皇族,他们是参悟天道规则的修行者。
“帝星是天命所归,但你满月那天,星象变了。你是一颗末代帝星,必将为王朝带来覆灭!”
程千仞猛然站起身。电光火石间,朝歌阙在剑阁悬崖边对他说的话,瞬息浮现脑海——“如果王朝覆灭的命运不可转圜,我有责任为人族完成这件事。”
当时情况紧急,他根本无暇细想,如果杀魔王能成功,人族必然辉煌空前,何来‘王朝覆灭’的命运?
朝歌阙注视星空时,‘看见’了多少,知道多少?
“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天资纵横,野心勃勃,我为你感到骄傲。你是我最优秀的儿子”
程千仞低头,看见老人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他出生的时间点很幸运。年轻时狠厉专断、弑父杀兄的君主,随岁月流逝,变成向往亲情的慈爱父亲。一边是王朝命运,一边是最疼爱的儿子。
杀不得,留不得,最终做出一种看似荒唐的软弱决定。
“我入宫之后,你一直不出面见我,是因为这个?末代帝星的预言?”
老人不答。话题有点沉重,程千仞决定讲个笑话调剂一下。
“上次在摘星台,你突然给我一棍子,难道是想补救错误,试试能不能杀了我?”
对方没有笑,抬起脸,双眸古井无波。
气氛愈加古怪。
程千仞轻咳一声。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一场关于父子亲情的对话,真正的原主却死在东川,自己没有记忆,无处伤怀。
皇帝陛下捡起竹杖,慢慢起身:“我没再想杀你。天亮之后,我会宣布禅位。后天为你举行登基大典。”
“朕愿意接受一切结果,就当再与天命赌一场。”他伸手指去,“星辰光辉是遮不住的,就在那里,你看,大放光明的帝星!”
程千仞努力凝聚精神,半晌,不得不再次纠正对方:“我没有突破,看不见。”
皇帝陛下叹气:“你修行的目的,就是突破吗?”
“当然。”
“那这套剑法应该叫‘打江山、坐江山’!”
程千仞似有所悟,却摸不清楚那种感觉:“我不太明白。”
“这座摘星台,第一次你自己走上来,刚才我带你坐升降机上来,有没有不一样?”
“有一点。”
“攀一座险峰,遇见盛开的花树,飘飞的云霞,崩落的山石,萍水相逢的登山人。是这些让你变得不一样,而不是出现在山顶这个结果。”
程千仞怔了片刻,喃喃自语:“高峰当见,不当攀。”
“你说什么?”
“高峰当见不当攀!”
一刹那,被他挑灯夜读,蕴藏秋明真人无边智慧的札记重新清晰,一页页在脑海翻过。
不知过去多久,好像只是须臾,光线忽暗,一张狰狞泡发、獠牙外翻的面容贴近眼前——是他杀过的第一只水鬼。
然后是无数只水鬼,血口大张扑上前。程千仞心念稍动,剑光当空斩下!
剑尖落处,他看见了逐流。年幼、瘦弱的孩童,拉着他衣角微笑。
零散画面如决堤洪水。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爱过的人,杀过的人,所有遇到的人,以几乎超越时间的流速,飞速重现。
从东川到皇宫,去过多少地方,出过几次剑,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拂去尘埃后清晰无比。甚至有高高的宫墙,割裂天空的飞檐斗拱,童年生活的浮光掠影。
风从四面八方来,天地灵气奔涌,程千仞身后显出旋涡,衣袖狂舞,气息疯狂攀升!
最后他回到摘星台。
“喀!”
风声中一道细微至极的声音响起。像坚实冰层破开裂缝。
程千仞看着天空,感受澎湃真元在筋骨中涌动,身体仿佛变得轻盈如羽毛,下一刻就能随风飞上云霄。
一切突兀的停止。狂风渐歇,他鼓荡的衣袍慢慢落下。
“只差一点,可惜。十年之后再寻机缘吧。”皇帝陛下惋惜地点点竹杖,“我们该走了。”
程千仞怔在原地。似乎有些茫然。
老人这次没坐升降机,下了两阶台阶,回头催促道:“走罢。你的登基大典,要好好准备。”
“登基大典?”程千仞无意识地重复,依旧反应迟缓,“这是你为我安排的命运?”
皇帝陛下道:“这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程千仞摇头:“不对。”
老人脸上轻松的神情褪去,好像他说了什么可怕的话。
他目光锐利地注视着眼前人:“哪里不对?”
要答案,这就是答案。
所有的答案已经写好,只需要点头接受。
“你骗我。我不是帝星。”程千仞说道。
第130章()
“笃笃。”
竹杖敲击石阶;发出刺耳声响。皇帝陛下向程千仞走去。
他腰背挺直;一手负于身后,眸光幽深。铺天盖地的威势随他脚步压下。
渊渟岳峙,深不可测。
浩瀚如海的威压当前;程千仞却不觉得害怕;反倒笑道:“第二次见你;我就对你说过,我不信。”
‘进宫之后,每个人都说我是天命所归;只有我不信。’
皇帝陛下低声道:“你想起来了?”
对方刚才进入某种玄妙的顿悟境界,说不定真能拾起记忆碎片。
程千仞神情怀念:“我看见很高的宫墙;那应该是我小时候,个子低;才觉得天空格外遥远”
他看着脚下偌大皇城,目光掠过东宫、极乐池、藏书楼、马球场、偏僻的冷宫废殿;话锋一转;“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年轻时无所顾忌,根本不服命运。星象出现之后,你就坦然接受了?”
没有做些什么改变所谓的王朝覆灭之象?没有为最优秀、最宠爱的儿子与天再搏一次?
皇帝陛下语调缓慢;显得很有耐心:“人们有时刨根问底;是为了寻求公平正义;得到自己应得。你不一样;你现在已经拥有一切;再继续追问,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好,这没有任何意义。”
命运最好的安排就在眼前。不能实现价值的追问,都是无用的。他想,如此简单的道理,程千仞竟然不懂。
程千仞思索片刻:“确实没意义。星空之下没有永垂不朽,再伟大的生命也渺小至极。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是不是帝星,并不重要。”
皇帝陛下慈爱地笑笑:“对。你的登基大典,会很隆重。”
程千仞继续道:“是不是帝星不重要,是太子还是账房不重要,是山主还是捞尸工不重要,就算我是一个普通人,也有看见真实的权利。你做惯了皇帝,习惯制定规则,既然规则里否定我的追问,或许挑战规则本身就是意义。毕竟”
他抬起头,天空如泼墨,像凝视人间的冷眼:
“毕竟,高峰当见不当攀啊。”
“你!”皇帝陛下喝道,“放肆!”
程千仞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纸页。边缘不平整,像匆忙撕下来的书页,纸张极脆,在摘星台的冷风中哗哗作响。
他说:“旁门左道,移魂术。可以帮助他人夺舍。”
皇帝盯着那张纸,目光沉沉:“你再说下去,就回不了头了。”
“我不是你最疼爱的儿子,我不是天命所归的五皇子。我看见的宫墙很高,也很破旧。屋瓦上长满青苔和杂草,小院里有池塘和菜畦,足够自给自足。听温乐说,宫里不该出生的孩子就住在那里,分娩时天象不吉利,就当不存在”程千仞承受着恐怖威压,身体微微颤抖,声音却很平静,
“你舍不得杀死末代帝星是真的,毕竟那是一颗帝星,注定不凡。你想为他改命,想瞒天过海,让天道以为他已经死了,甚至想以此改变王朝命运的糟糕预言。你算准天时,将五皇子的魂魄渡进我身体里,两道生魂厮杀争夺宿体。
“但你们两父子,谁都没有想到,活下来的,会是我。而且末代帝星没有消失。一切成了无用功。”
“我猜的对吗?”
皇帝陛下脸色苍白,他好像太生气了,气的发抖。又像在害怕。
这不是权力斗争中父子相疑,最终反目的残忍故事。也不是忍痛割爱,送别亲子的慈父、与漂泊多年,衣锦还乡的儿子的故事。虽然后者看起来很圆满,饱含人间真情。
人总是更愿意相信美好。
不忍相信只有光辉万丈、生来不凡的皇子才配改命,种菜锄草的普通人原本不配活下来。
程千仞见他不答,轻声道:“最后一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