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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道声音,程千仞都听得清楚,他却只是沉默。
旁人看来,便是无言以对的心虚。
张胜意从前觉得,自己学识品格远胜于对方,偏对方际遇传奇入道修行,令人羡妒。此时心情更加复杂,眼神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你成为修行者又如何,落到这般田地的修行者,太可怜了。
“你先前说过,要夺下双院斗法前三甲,还记得吗?”
程千仞怔了怔:“不记得。”这话又不是我说的,徐冉说的,当时我在藏书楼选剑诀,鬼知道发生了什么。
顷刻间人声沸腾,学生们围拢而来,种种不带脏字的讽刺奚落争先响起,平素安静的医馆前街如午门闹市。
张胜意摇着折扇叹气:“你也听到了,你现在代表我们班,代表南山后院,代表南渊学院。五天后就是复赛,如果你还像之前一样,不如弃权吧。你弃权,对大家都好”
话未完,意思却足够清楚:不要丢人丢到家门外,给学院带来耻辱。
他认为自己说的很不错。分寸恰当,不失君子风度。说罢便让开道路。
更多人不愿让。只听有人喊道:“你怎能辜负大家对你的期待?!”
程千仞望了一眼,那个人他不认识,大抵未曾见过。
他突然有点想笑。并且不想走了。
平静反问道:“我为何不能?”
虽受惯生活磋磨,心智早熟,毕竟还是个少年人,面对千夫所指,戾气顿生。
‘大家的期待’到底是什么值钱东西?
江上捞尸,饥荒逃难,算账挣钱,我靠什么活到现在,难道靠的是‘大家的期待’?
张胜意不料他有此一问,众人也未反应过来,场间一时寂静。
程千仞抱着剑,冷冷扫过每一张面孔。
“你们寒窗十载,下苦功,花束修,过关斩将进入南渊学院,就是为了让别人代表你们?”
“要荣誉,要声名,要全院敬仰,不自己去打,反要我来代表?我算个什么东西,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他忽然爆发出骇人气势,大步行走在人群中。所到之处,众人不由自主让出通路。
“你们愿意让我代表,我却不愿意。”
“我不愿意做,没有人能勉强我。我不愿意听,便没有人能教训我。”
“我说完了。我就不弃权。现在你们能怎么样?”
在场南山学子不乏辩才出众之辈,却无一人与他对答。只是面皮涨红,愤怒地握紧拳头。
程千仞不想再看,转身离开。
待学生们回过神,开口喝骂“此人简直无礼无耻”,匆匆马蹄与命令呼号声已从四方响起。
“何事拦路?让道让道!”
因为人群聚集,道路堵塞,维持秩序的督查队黑衣来了,南方军部遣入学院的骑兵队来了,身穿金白两色北澜院服的学生也来了,正冲这边指指点点。
众人慌乱难堪,张胜意咬牙道:“大家散罢,别聚在这里,叫外人看笑话。”
气势汹汹的审判质问,变作一场闹剧。没头没尾散在落叶簌簌的秋风里。
消息却比秋风更快,飞速传遍全院。从医馆到骑射场,从建安楼到北澜学子居住的客苑,无人不晓这场骂战。
傍晚放学南渊四傻碰头,徐冉走在路上听见闲言,抄刀就要冲过去,幸亏程千仞拦住她。
他练剑一日,心意平静,愈发觉得自己没必要生气。不掉钱又不掉肉,何必?
顾雪绛心态更好,对林渡之说:“咱俩也一样,你答全卷,我被叫吃闲饭的小白脸哈哈哈。”
林渡之却不笑,冷下脸色:“谁这般说?”
“嗨呀,这证明我长得好看。”顾雪绛想了想,很不要脸的说:“起码比程三好看。”
程千仞:“昨晚兰庭宴,发生什么事了吗?”
顾二:“倒也没什么大事。有人开赌局,赌双院斗法武试的决赛名次,没有排你。南山众人受不得气,下大注押你进前十。估计是晚上回去一吹风,酒吓醒了,又觉得你不行,追悔莫及,痛心钱袋。第二天就憋着郁气。”
‘被人期待’听上去很幸福,很美好。周遭有一百种好话捧你上天。此时你一定要小心,不能偏离他们的想象,否则就有一万种指责等着你。
这个道理程千仞尚且不懂,却已隐隐体会到苦处。
徐冉:“话说学院不是禁赌?”
林渡之:“默认规矩,兰庭宴上百无禁忌。”
程千仞觉得这事不太对劲,像有人针对他们:“还有别的吗?”
果不其然,顾雪绛从袖中抽出一张邀请函:“当然。”
夏秋之交,本该是南央城多雨之时。今年雨季却格外短暂。
马球比赛的朱红色邀请函,稳稳当当传到顾雪绛手中。时间就在三日后。
林渡之有些担忧,微微蹙眉:“你打算怎么办?”
顾雪绛忍不住逗他:“当然是买通一位圣人,让他以大神通改天换日,赶紧下雨,只给骑射场下。”
徐冉:“好主意,皇宫、剑阁、慈恩寺、朝光城你看哪位圣人合适?唉,不要圣人了,请大魔王吧,漫天飞雪不是更好?”
第44章()
顾二竟被怼到无言:“你最近词锋见长;脾气也很暴躁啊。”
他收起邀请函,取出一本小册子:“先不说烦心事闲话皇都第二册,今天正式贩卖;我又挣钱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走;喝酒。”
顾公子请酒,地方自然也是他定。
他定在明镜阁。领着大家熟门熟路地穿过城南大道,走入一条幽静曲折的长巷。昏暗夜色下,未见阁楼;先闻管弦声,嗅到清淡花草香。
徐冉觉得很新鲜,冲楼上点灯笼的姑娘挥手。程千仞有些不放心:“你别带坏鹿。”
顾公子不服:“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程千仞:哎哟我天感情你觉得自己是正经人啊!
明镜阁虽是花楼,却出乎意料的清幽。不见金玉辉煌;桌椅案几都是古旧的紫檀木;香炉烟气袅袅,琴音泠泠如流水。
珠钗环佩的姑娘在楼中穿梭;步伐轻盈,款款而行,各花各美。徐冉一时目不暇接,刚想说这地方真不错,忽见一行华服公子谈笑下楼;临行前打赏身旁美人;一出手就是三方金锭。
她面色骤变;立刻去扯顾二袖子;咬牙低声道:“大不了马球比赛我替你去,你不要搞得像送死前最后一顿酒。”
这一晚上,够吃五年红烧肉。
程千仞:“别怕,我也带钱了。”
林渡之:“嗯!我也有!”
三人像村民进城,眼神警惕,内心紧张。跟在顾雪绛与两位双髻侍女身后,登楼穿廊,进入一间临窗雅阁。
事实证明,温柔乡不是龙潭虎穴,顾雪绛也安排的恰到好处,不会让朋友觉得别扭。侍女退出去后,有怀抱琴瑟琵琶的姑娘们鱼贯而入,福了福身,慢声细语道句:“顾公子许久未见。”便放下珠帘纱幔,开始弹奏。
他们坐在露台上喝酒聊天,凭栏赏景。重重纱幔外,美人们拨弦抚琴,乐声清远。
露台伸出阁楼,四角置有铜制莲花灯台,又有飞檐上一串串金色灯笼映照,是故十分明亮。最妙处在于此地视野开阔,近看城中车马灯河,远望巍峨城墙。
修行者目力远,程千仞甚至能看见云桂山脉的连绵轮廓。
一道细碎星河光芒璀璨,如半弧玉带,从夜穹落入山巅。
离学院不远,且闹中取静,不如在这附近买宅院,宅中建一座小楼。他认真想着,明天去找掮客打听一下地价。
“日夜苦修,折磨十指,练得一手好琴,不比练剑容易。”顾雪绛瘫在椅子上,点了烟枪,遥望星河:“琴瑟起,西风凉,金樽玉盏白露酿。你们感动吗?”
犹似当年,我很感动。
徐冉给自己倒酒:“不敢动不敢动。碰坏什么东西咱赔不起嚯,好酒!”
程千仞闻言微微笑了。他举着酒杯,走到栏杆边。
琴音旷远悠扬。今夜星空格外明亮。
好像回到了东川荒野上,天高地阔,沧江水倒映星河。那时没有美酒瑶琴,只有为天价船票发愁的兄弟俩。
“好美啊,逐流你看,像不像满江银子。”
“是啊哥,要是江里有银子,我给你捞。”
谁要你捞啊,傻。程千仞饮尽一杯酒,只要你过的好。
酒过三巡后,林渡之也开始说话。
他精神放松时,说的是蓬莱岛家乡话。
“十七岁那年,我读完寺里所有书。师父便让我离岛,乘船去大陆。我当时并不明白。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想要,为何还要入世走一遭”
“现在想想,大抵是为这一夜星光。”
岛上常年有雾,看不到星星。也没有在星星下一起喝酒的朋友。
“鹿啊,你知道为什么这里的酒贵吗,因为琴声好,你唱什么曲子,都合得上。”顾雪绛拿起烟枪,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桌面,含混轻唱:“落梅闻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
徐冉酒意上头,站上凳子:“你唱的什么玩意,我来一个。”她大声唱道:“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啊罩婵娟”
程千仞一把拉过林渡之:“你别理他们。下面由我,程千仞,为大家献上一首只要你过的比我好。上酒!”
三人瘫着站着倚着栏杆,各嚎各的。
林渡之很崩溃:“我,我不会唱。我给你们鼓鼓掌吧。”
掌声琴声歌声飘荡在晚风里,顾雪绛没有修为,最先醉倒。
林渡之将他扶正坐好,站起身:“我去给你端碗醒酒汤。”
顾二耍赖抱住他的腰:“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给你换一首春日宴怎么样?为我鼓掌!”
林渡之更崩溃了:“你让我走吧。”
其实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