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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听到星痕提起“老师”,阿蒙不禁沉默。望着自己那郁郁多思的生死兄弟,许多往事涌了起来,朴直的少年脸庞上,顿时写满难以尽诉的心绪。
片刻,他忽地温声说了一句:“星痕,你很想老师吧。”
素星痕不语,始终只是仰望。凉凉的眸光似乎动了一动,但却没人能够看见。
“那个时候我年纪小,好多人的样子我都记不得了,像你的老师,还有那些我们认识的人……”阿蒙顿了片刻,又说道,“可是你的样子我怎么都不会忘。十二年过去啦,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你来。”他说着,一笑,推了推素星痕的肩膀,叫他转过头来,“不管你去哪儿,让我们跟你一起走。答应我,好不好?”他睁着一双草原湖水般澄澈的大眼睛,无比恳切地说。
素星痕望着他,半晌,只是静静地微笑。
“阿嚏!阿嚏!”一旁的离离忽然打起了喷嚏。阿蒙转目一看,只见那姑娘随意扯着垫床的干草,正忙活着又编又搓,不知何时竟已弄出了数寸长的一段草绳来,草棍飞扬,沾上她长辫子的梢。“你在干什么?”阿蒙不解地问,一边伸出手来帮忙。
“帮你做条绳子,好把素星痕捆起来。”离离将手里的干草一股脑塞给阿蒙,一边指点他如何继续干,一边淡然说道,“不然,他肯定会趁咱们睡着了跑掉的。”
天还没有亮,素星痕静悄悄地起了身。那些原本用来搓绳子的干草最终变成了离离和阿蒙的玩具。两人先后编出很像狗的马驹、胖刺猬和一个缩小版的阿蒙,然后抢着用草『毛』捅对方的鼻孔,最终发展到一场互掷草包的大战,此刻正满头满身『插』着歪斜的草棍,挤在一起鼾声起伏。小心地绕过熟睡的两人,星痕背起行囊,离开了寄宿的草棚。
踏着『露』水沾湿的石板路面,他落寞地前行,才转过一条街,却忽然被拦住了去路。
“小兄弟,几日不见。淮安城你住得还习惯吗?”横挡面前的中年人身上散发着烟草味,一派和气地问候道。
“哦,杨念之前辈。”素星痕也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他眼角四下扫了一番——这个人就这样凭空出现在街道中央,倒像是早就在等着自己。
杨念之磕了磕烟袋,盯着面前的少年,眼含笑意:“‘叶心瓦’崩盘的事,已经传得满城皆闻。唐铎东家这单生意,你做得很漂亮呀。”
素星痕眼睫微微一垂:“杨前辈介绍的生意,可险些要了我的命。”
杨念之哈哈笑了两声:“却也是让你认识宛州、认识淮安城这个地方最快的办法,不是吗?”他说着斜过狡黠的双眼,“寻常人入淮安,不被蒸煮个三生三熟,立不住脚。你倒出手不凡,果然是块好材料哪。”
素星痕无声地冷笑,转身而行,却被杨念之一把拉住。“我有单再正经不过的生意介绍给你。你得跟我走。”那掮客佬不容异议地说道。
第8章 入淮安(8)()
素星痕并不理睬,用力甩脱了他的拉扯。正要前行,街巷两边却突然蹿出了七八个魁梧矫捷的男人,周身都是一『色』考究的劲装,凌晨的晦暗之中,有似黑『色』松林般地包围在了眼前。
面对这高出他一头的人墙,素星痕脸『色』微冷,皱了皱眉。下一瞬间,却见这些桀骜的汉子齐齐地折腰低头,向着清贫的少年深深地拜下。
杨念之绕到少年面前,站在这队伍领头的位置,也向着他作揖一礼。“恭请星痕先生,”他说着抬起头,斜着嘴角笑道,“有一位大东家要见你。”
淮安内城偏东北隅的所在,铺陈着一座并不张扬、却清贵秀美的园林,山水幽静隔离尘嚣,有如闹市之中的隐逸林泉。即便是淮安人,也极少有人见识过此间的景致;大多数的人连园门外铺路的玉白方石都不曾有缘踏足。在鲜衣怒马、奢华冠世的宛州第一都会之中,这里也许并不是最为流光溢彩的宝地,但在每一个宛州商人的心里,这座园子却是商道骄傲的永久象征,无数财富风云卷『荡』的枢纽。
商润世,政润国,财润家,德润身——“十城一府四润园”,在宛州商会的地盘上行走,不识得这个名号的,就算你是皇帝也要跌跟头——历史上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
可素星痕,偏就是个不识这名号的。
“哦?他已进了园中,还不明白要拜会的是何人?”园林水榭窗边,那贵人临风拈着酒杯,微笑问道。
“嗨。”杨念之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恭敬地躬着身子,“这个人吧,大约是心里装那些匪夷所思之事太多,一般的人情事理、市井琐闻,寻常人都知道的,他倒好似懵懂得很。”
贵人品了一点酒,笑着点了头:“这却很好。一个不识世故之人,却正是我想要的。”
杨念之弯了弯身。“大人交代的‘掘金童子’一案,在下也已查明白了。”他又说道,“所谓‘掘金童子’的由来,正是四十年前曾在宛州现世的‘猎金者’。当年猎金者留下神奇事迹无数,所到之处,乞儿白丁空手致富,穷乡僻壤累财巨万。市井对他崇拜成风,多年过后以讹传讹,便敷衍出了‘掘金童子’这个财神。在下亲自察看过许多人家供奉的童子神像,与当年宛州画师留下的‘猎金者’样貌十分相像。如此看来,此事只是一时民间『迷』信,并非有人故意『操』纵传播、蛊『惑』宛州百姓,大人自可放心了。”
那贵人听了,缓缓点头,面上却现出一丝疲惫。“这就好。你们也许都觉得我多虑,但方今世道不比从前。包藏祸心之人,手握鼓『荡』风云之力,因而即便秋毫微末,我亦不可不察。”
杨念之听了,默默地点着头,面上却也堆起忧『色』,须臾却又笑道:“如今真正的‘猎金者’已在大人手中,将来想要掌握宛州动向,必定易如反掌,大人也可稍减忧烦了。”
贵人的唇角勾起笑了笑:“素星痕,当真是那‘猎金者’的传人?”
杨念之笃定答道:“在下亲眼见到‘金脉图’自他囊中掉出。加之后来他解决唐铎一案,神机莫测,可以肯定——‘流金归藏’,已再次现迹宛州。”
清悠一声,那位大人弹响了玉琢的酒杯。“此番辛苦你了,且自去休息吧。”他浅浅言道,“将那位素星痕,请进来。”
素星痕走进四润园水榭之时,所看见的,唯有一位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孤身临窗,在初起的晨曦下凝作一道清瘦的剪影。
他并未出声,只是远远地站着,直到窗边那人转过身来——只见是俊雅年少,一身白罗,气质清新有似诗书浸『淫』的文士。公子慢慢走到素星痕面前,含着笑,微微躬身:“江子美这厢有礼。”
素星痕一怔。他虽多不通世俗掌故,但“江子美”这三个字,终究也如雷贯耳,击中心怀。“原来……是宛州商会魁首,‘十城商政使’大人。”静默须臾,他轻轻应声,郑重地见了一礼。
那江子美点头一笑:“唐突相邀,请勿怪罪。”说着便亲手倒了杯茶递过。
素星痕接过茶盏,礼貌地品了一口,而后抬眼望着面前的贵公子,若有所思言道:“早闻江大人年不满三十而继领重任,却不想竟是这等人物。”
江子美也笑而言道:“我亦听闻素星痕先生是堂堂‘猎金者’的传人,手握‘流金归藏’之绝技,又何曾想,竟是如斯少年。”
素星痕面上微微一冷。“大人既知在下是猎金者传人,就当知道我辈之人,不可以貌论断。”
江子美和蔼地笑了起来:“是了,是了。当年猎金者前辈貌若六龄孩童,终身不变;我等世俗之人,并不敢因其形貌而稍有怠慢。如今对素先生,也应当是一样的。”
素星痕听了,默默不语,却只是移开双目,不知心中在想着什么。江子美静静看了他片时,却又笑道:“‘流金归藏,商道至宝’。星痕先生身怀绝学入我淮安,不知有何志向?”
“混口饭吃,并无大志。”素星痕漠然言道。
“既是如此,我这儿倒有个差事,不知先生感不感兴趣?”江子美突然说。
素星痕问:“什么差事?”
江子美转过头来,盯住了他的双眼。始终含在唇边的笑意忽而隐去了,只见他一字一顿,沉沉地说道:“绣、衣、使。”
素星痕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须臾,他一笑:“那是什么差事?”
江子美展开了折扇,轻轻摇着:“对付『奸』商、维护宛州十城商业的秩序,十分正义的差事啊。”
素星痕笑道:“商会统辖宛州数百年,公平自治,独立于世,一向不是很好吗?商人的秩序自诩胜过天子礼教,又何须什么特使来维护正义?”
江子美轻轻摇头:“数百年间世事更替,今非昔比。商业越是发达,商道越是混杂。如今宛州的种种情形,早非祖辈们定立自治法则之时所能预料。我江家世代为宛州首富,表面上总揽十城商政,其实如今,却难以平衡商界利、义之间的准绳。像这次古玩行滥炒‘叶心瓦’的事件,若非星痕先生揭穿,尚不知会是何等局面收场。”他说着转而一笑,向着素星痕揖手,“也因此事,子美得见先生的实力,与先生的道义之心。”
素星痕毫不还礼,却只冷冷一笑:“‘『性』命垂危被迫自保’,在江大人这里原来叫作‘道义之心’。”
江子美并不介意,温雅的笑容丝毫未改,径自继续言道:“鉴于如此『乱』局,子美自接掌十城商政使以来,便四方寻访能人异士、同道知音,揽为我旗下绣衣使者,督察宛州商业秩序,行我心中正道。”他诚恳地看着星痕,“我先前已招揽十二位贤能。而先生你,便是我心中的第十三绣衣使。”
素星痕也看着他,片刻,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大人当真是错爱了。我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