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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星痕也看着他,片刻,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大人当真是错爱了。我是个瞌睡虫,最不适合当官。”他说罢,转身便自向门外走。
十城商政使,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大的官。他有把握就算自己走不出去,也会将这位大人物激怒到把自己打出去。
“先生。”江子美却没有发怒,只在他身后淡淡地叫了一声,三分冷意,却犹自斯文。
“我知道以先生的本事,在宛州遍地黄金之地,前途无量。”商政使大人绕到素星痕面前,文静的脸上,竟是纯良地一笑,“然而,子美虽不能令绣衣使一夜暴富,但若想令一个不是绣衣使的人无法在宛州立足,却也容易。”
他说着,转目望着窗外淮安城布满无尽彩霞的天空。“据我所知,先生你还有两位朋友。不知他们,是否也需要在宛州谋生呢?”
素星痕的眼瞳忽然凝住,转而斜瞪向江子美,眸子里是冰凉的光。
江大人始终保持着风度翩翩的微笑。半晌过后,他自袖中取出一块小小的木牌,托起素星痕的手,将之牢牢地按在了他的掌心。“此乃绣衣使执牌。持牌执法,通行淮安,特权无阻。”固执的贵公子眯起了双眼,“子美看人不会有错。星痕,你手握此牌,心中,道义自在。”
他说着松开手,转身踱去桌边斟酒。素星痕握着被硬塞进掌中的牌子,良久良久,不能言语。
“星痕还没用饭吧,寒舍正好备下了一席。”那位大人自斟自饮,一边轻拂衣袖,淡而悠然地说着,“你的两位朋友,我早已着人请了过来。稍后你们就一起吃吧。”
“好几天,好几天没吃一顿正经饭了!”阿蒙从一堆空盘空碗中腾出嘴来说了一句,又埋头进另一堆锦馔珍馐的盘碗里。
“哼,要不是亏了江大人,你又要扔下我们跑了吧?”离离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那块精雕的檀木牌子,翻来覆去地看。只见木牌正面刻着“绣衣使”,背面刻着“十三”,精美的流苏挂穗,透出一派华贵。
“绣衣使,听起来够威风的。”她不禁笑了起来,“你这算是当上官啦?”
素星痕劈手夺过木牌,揣进怀里:“没错,我当官了。你们别跟着我,爱去哪儿去哪儿!”
“那……那……”阿蒙突然发急地说话,一下子噎住,用力猛咽,“……那怎么行!我是要信守诺言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定要跟着你!”
素星痕双手捂脸,一头倒在饭桌上。
“哎,你总说对他有诺言,到底是什么诺言?”离离笑问。
阿蒙哽了一哽,低下头,沉沉凝重地言道:“十二年前我说过,我会保护星痕的。”
素星痕站起来就往外跑。
阿蒙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拧。星痕的胳膊顿时被反剪过来,整个人是应声倒地。
“要不然,还是当年的老规矩,行不?”阿蒙铁手不放,认真地问道。
离离看见星痕这副惨样,却有些雀跃,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老规矩?”
“他若掰腕子赢了我,我就不用保护他啦。”阿蒙憨厚地笑着。
星痕捂着胳膊,拼着最后一击的精神问道:“你跟着我,离离怎么办?她又没有什么诺言!”
离离跪在了地上,托着腮对着素星痕的脸,笑道:“我啊从小就离开家了,反正也没什么可以去的地方。你是阿蒙的恩人,所以阿蒙跟着你;阿蒙又是我的恩人,那么我当然也要跟着阿蒙咯!”
素星痕沉痛地闭上了眼睛。“放开我,放开。”他叹着气说道。
阿蒙放开手,扶着他站起来,笑问:“答应了?”
素星痕沉着脸,噘着嘴站着。半晌,他将背后篓子摘了下来,抱出里边瘦弱的小猫。“先吃饭吧!把鱼尾巴拣出来,我要喂猫!”
离离、阿蒙击掌庆贺,三人一猫皆大欢喜。“多吃,多吃哦!”离离一边扒饭一边招呼,“下一顿可不知在哪儿了!”
星流五千五百年,九州东陆第五王朝——燮朝立国的第二百一十个年头。传说中象征财富的填阖星,从未如此时这般明亮。帝都太史丞内,官修史书中的《货殖志》开始单立目录,变得卷帙浩繁。史官在卷首写下这样的记载:
“国朝商业之隆,古所未见;士民银资之盛,直凌皇府。
五千春筚路蓝褛,东陆富雄三海;二百载升平营治,宛州重于天下。”
宛州,方圆十二万拓,山原富庶,水系通达,九州大地上财力的渊薮,华族社会中商人的乐园。以淮安为首的十大名城,历来实行商会自治;唯利是图的人心为金铢银毫『插』上了翅膀,俗世的繁荣一飞冲天。
星流五千五百年,欲望昂贵万金,道义轻贱如尘。二十七岁的江子美登上淮安城头,就任宛州商会最高领袖。俯瞰这个连梦想都有标价的地方,他做出了颠覆传统的决定:设立特职“绣衣使”,持牌执法,督察十城商业秩序。
星流五千五百零一年早春,素星痕携绝迹世间四十载的《金脉图》,身无分文地进入淮安。“第十三绣衣使”,那一切与这个飘忽史籍的名词相关的传奇,于焉开启。
离离复离离,
片瓦连城『迷』。
流金定天下,
飘然锦绣衣。
第9章 三家店(1)()
黑暗隐藏了一切的波诡云谲,只听得见骨牌摩擦和碰撞,以及偶尔一句的叫牌声。
“终局。”又是几轮交锋过后,有一个人淡淡地宣告游戏结束。牌局上的其他人没有表示异议,分别放倒了自己手里所有的牌。“启灯吧。”一声淡然的吩咐。
漆黑的空间中渐渐生出光亮,亮度缓慢而柔和地增加,让刚刚经过暗室斗牌的人们,眼睛不会感到一丝的不适。光源来自十二颗罕见的硕大鲛珠,每一颗都搭配一座七尺高的银柱,柱顶的拱底圆盘里盛着一汪水银,鲛珠被施以了秘术,稳定地空悬在这反光极佳的『液』体之上,构成了一盏落地灯。这些饱含明月之力的浑圆宝物,只需由守灯的童仆撤去外罩,就会自然发出柔光,不会像烛火那样冒出污染室内空气的烟雾,且无论昼夜,都可营造出晴天野外般的明朗氛围。
十二盏珠灯如同一副星盘般地围拱,勾勒出这空间的轮廓,一个十倍于普通厅堂的宽阔房间。房间中央铺着二十方步大的雪白丝毯,毯上摆着一张赌桌,桌边坐着三个刚刚结束牌局的赌客。一个相貌清隽、打扮简洁的女子靠近桌边,开始为他们点算这一局的战果。
等待时,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取出一支精卷的烟,点上吸着。
“喀喀!”坐在他旁边的中年人咳嗽抗议,洁癖似的掏出手帕掩住鼻子。他身材瘦长,五官线条纤细而犀利,虽然一身豪阔而略显艳俗的衣冠与常见的宛州商人并无二致,然而无须见多识广,只要你曾在淮安这个龙蛇混杂的城市待过几个月,就不难看出他其实是一个羽人。
“东陆最大的烟草商,倒怕这烟味。”第三个人看着这情景,话语中微含笑意。
“我虽做这买卖,却真不忍这些东西荼毒世间。每每看见有人上了烟瘾,这颗心哪,就伤感得很。”羽人眯了眯眼睛,却是一脸的慈悲厚道。
“扯淡。”叼着烟的年轻人一开口,竟散发出一股痞子气,与那斯文白净好似个太学生一般的外表极不相称。
羽人并没搭话,只是冷笑。旁观的那第三人却着实笑了两声,好似捡着个乐子。
“结果出来了。”盘点牌局的女子找准三人闲谈的气口,十分恰当地『插』话进来,“蒲先生赢焉少爷十六个点,焉少爷赢白公十六个点,白公赢蒲先生……十六个点。所以这一局是,‘白蛇吞尾’。”她不禁现出一瞬由衷欣赏的笑意,“林夜在赌坊干了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见识如此精巧漂亮的局面。”
“嘁,费半天劲,弄了个不输不赢。”叼烟的年轻人一脸不屑。
“非也。焉少爷和蒲先生虽然没输,可白公却是赢了。”女子一边利落地收拾着桌上的骨牌,一边笑道,“开局前,白公委托林夜先设了赌盘,押下一百注,赌你们三位今日战成平局,总赢四十八点。白公押得如此偏僻,引得外面十来位老板都下了注,就连林夜自己也随着投了一小把。这回可好,被白公赢家通吃了。”
年轻人一拍桌子,喷着烟雾的唇间蹦出一个脏字。
羽人无奈地摇头,拍拍年轻人的肩膀:“你我跟白公厮混这么久了,遇见这种事还不淡定些吗?”
桌上的第三个人——那个被称作“白公”的大赢家,无声地笑了笑,随手拈起一支筹码,递给名唤林夜的女子。“补偿你跟赌的损失。”
林夜一怔,双手将筹码接了过来,半晌笑道:“白公太过厚赐,这一注够我开一家赌坊了。”
“那要恭喜‘林东家’了。”白公轻笑。
“白公觉得林夜蠢笨吗?”林夜收起筹码,微笑着继续拾掇赌桌。
“你聪明得很。”
“既然林夜不蠢,白公又为何认为,林夜会选择做个无趣的东家,而放弃在公等三位身边效劳的机会呢。”她淡然自若地说着,捧起收好的赌具行了个礼,安静地退下。
羽人“蒲先生”满意地笑道:“阿夜确实聪明极了,我这里也当真离不了她。你设计的这套‘白氏骨牌’,整个赌城唯有她一人学会了如何盘点,若她不在,我只怕再找不出个侍候牌局的人。”
焉少爷哼了一声,碾灭还剩下大半根的烟卷:“小爷就不该玩他这破牌。规则都是他一手定的,我们不也被他玩在手上了?”
蒲先生呵呵笑道:“是啊,定规则的人永远是最大赢家。若不然,白公也不会如此有兴致,与那江子美抢夺这‘制定规则’之权了。”
房间中静默了几个瞬间,白公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