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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的笑脸在清蓝光晕中仍是鲜美,向着有些发呆的少年,调皮地挤了一下眼睛。
素星痕会意,笑了一笑,也不多言,低头落笔。“流金归藏”,宛州乃至天下最昂贵的算学,就这样静悄悄在简陋囚室中推演,在她的注视下——毫不避讳,这样的事大概前无古人。
这一次演算,素星痕用了不少的时间。离离看见他画下许多细小胜于『毛』发的脉络,可见这是一次极精细的剖析,他要算出的,是什么细致入微的东西,一定加倍费神。于是她就这样毫不动摇地捧着火,尽量稳定地为他照亮。不知过了多久,有限的磷粉渐渐全部耗尽,那明亮的蓝光,忽忽闪闪,终究是消隐难留。
这一下降下来的,是近乎真正的黑暗。
离离的眼睛一时间感到十分不适,她不禁『揉』了几下。再睁眼时,挤满瞳孔的黑仍未有所消退,但她只看见面前,铺展在案的那幅图轴上一片水波沙纹般绵密的金线在幽黑中更见金灿,而一点小小的淡金,摇移跳跃,时而在金脉之间屈曲勾勒,时而离图高起,轻盈地点算。那是素星痕的笔尖。他竟然,还在淡然自若地进行。
就连黑暗,也遮不了他的眼睛吗?
离离一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了,费力为他点灯,累得手腕酸软,其实并无必要。就这么有意无聊胡想着的时候,却看见那一点金『色』毫端忽地一滞,继而“啪嗒”一个轻声,那支笔倒在了桌上。
素星痕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没有让自己发出多余的声音。他持笔的右手,手腕上被棍震裂的伤口始终未能愈合,良久运笔间不知不觉已痛得全然麻木,终于在此一刻,忽然失去了自控。
稍缓一会儿,就把笔再捡起来。他静静地这样想着。却不知怎的,忽有一片柔软触上了指尖,继而一双暖暖、凉凉、润泽的小手,将他麻痹的右腕,小心地捧了起来。
伤痛的腕口上,感到一股微微湿润的气,是自女孩的口中吐出,全然的黑暗里就这般吹来,仿佛带着似有若无的香,一丝微痒,霎时散尽了那些冰冷的疼。
便此一时,天地忽而虚空,流转不息与星辰相应的金脉,也都好似爽然弥散。星痕不觉半合了眼睛,清明若镜的心头那一点朦胧,从不曾有,竟不知何起,不知何消。
“离离她……会不会有事?”阿蒙往柴堆里扔上最后一条干枝,点起篝火,一边搓手,一边念叨了一句。
“嗯,你最挂心的两个人都陷在了那个险地,我若是你,大概也会像你这样——”百木英随口应道,撇了撇嘴,“把同一句话反复唠叨几十遍,自己还一点都没觉察吧。”
阿蒙听着她的话,双眼出神地愣了一会儿,蓦地才有所醒悟,怔怔地转回头:“……呃?我……最挂心的?”
“是啊,‘星痕他会不会有事’,‘离离她会不会有事’,‘星痕他会不会有事’,‘离离她会不会有事’。”百木英学着阿蒙那略有咬字不准的北陆口音,而后一笑,“从前还以为你只挂心星痕一个,原来还有另一个人。”
“是……是吗……”阿蒙挠挠头,不置可否,自己倒认真地思量起来。正这会儿,一个白花花的影子张牙舞爪,歪歪斜斜扑了上来:“离离?离离是谁啊?”白琬眨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好像能扇出风。
百木英不打算理他,阿蒙想要回答,却张口结舌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什么。
“你那生死兄弟,此番又与我们爽约,看来是有了什么独自行事的计划。”阿英微微皱眉,看着火光,认真地考量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继续按照他之前的安排行事吗?”
“那当然!”阿蒙的心思也转了回来,态度是一如既往的笃定,不假思索,“星痕的主意不会有错。他要我们照顾好白公子,等他消息行事,那我们就这么做。”
百木英不禁冷哼了一声:“等他消息?一定会有消息吗?他可能只是想稳住咱们,让咱们远离是非之地罢了。如今他陷在鹤巢里,相思虫也用掉了,还能从哪儿放出消息?”
“什么消息?要紧吗?”蹲在一旁的白琬凑趣儿问道,“你们很需要的话,我买下来吧?”
根本没人答话,他就好像一团空气样透明。
“这次的案子,原本的委托人是白公,却不曾想到竟会勾出石鹤。人质已经脱身,他的行动却还没有结束……我觉得,星痕他真正要救的人,现在已经变了。”阿英沉思着分析,“而他要对付的敌人,也已经改变。”
阿蒙挠起了头:“我……听不懂,但是好像很麻烦……是不是很危险?”
“危险,从来就很危险。”百木英纤眉紧锁,“所谓的绣衣使,就是一把被人利用的刀,而他这把刀,连个鞘都没有。”
“刀鞘?什么样的?需要的话,我买一个吧?”火堆旁的透明空气中又传来一句话,随风而来,随风而去。
阿蒙忽然十分焦虑了起来:“不管怎么样,他们能平安无事就好……要……要不然,我去保护他们吧!”
百木英一把按下了已经弹身而起的蛮族少年,轻轻摇着头说:“素星痕虽然精明过人,却又总有种舍身犯险的莽撞,相比之下,离离反倒让人踏实。如今我们已被他摆进了局中,只好任凭他折腾,自己却有力难使。护他们平安?呵,有这样不省心的朋友,怎么护?”
“哦……我听懂了。”始终就只在自言自语的白琬点着头,“天女姐姐,蒙蒙兄台,你们是在担心星痕兄的平安哪。”
“多蒙诸位哥哥姐姐相救,若不然小弟都……不知道小弟被绑架了。”白衣贵公子站起身来作揖,诚心诚意说出一句听不出谢意在何处的感谢之词,“若有何小弟可效劳之处,小弟必定尽心——需要买什么吗?”
百木英的额角上,爆出再也压抑不住的恼怒。“平安二字,也是能买的吗!!”她跳起来叉着腰,瞪住白琬一通数落,如洪而泻『荡』涤飞尘:“白公子,白小公子!你姓白而已,难道是‘白痴’吗!买买买买,从我见到你你除了说些哥哥姐姐的白痴话以外满嘴就只有一个‘买’字,除了买东西你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可做吗!令尊大人一代豪商,想来心思自当深沉,于智识上也该有所建树,除了钱,除了钱,难道他老人家就没给你任何别的东西吗!比如说,‘脑子’‘心’‘判断力’‘常识’!!你荒谬,你荒谬你知道吗!!荒谬!!!”
白琬怔怔地看着她,整个人全然呆住,这暴跳的天女今番才让他知道仙家风度的真貌,果真非同凡响,超乎臆断,令人一见难忘,欲顾忘言。只见天女姐姐唇红齿白舌利如枪地说了不知多少话语,而后暂停,深吸一气,冲着他的脸喊出一句力透夜风的诘问:“你真的以为所有问题用钱就能解决吗?!!”
“不啊。”须臾的沉默之后,白琬正视着天女姐姐,眨了一下眼,“用零花钱就能解决。”
百木英纤细的身躯,直直地立着,美丽的脸,一时凝滞如冰雕。
“呃。”抱膝坐在篝火边的阿蒙,这时忽然仰起头来,不解地望着白琬,“‘零花钱’,不是‘钱’的一种吗?”
……今天的星象一定有什么不对吧。碰到这么个罕见的白痴也就算了。可为何连阿蒙都偏在此时……忽然开始……“想问题”了……
原本她坚强镇定地控制着自己,到此时却一脱力,跪了下来。
“蒙蒙兄台此一问,倒也有几分意思。”白琬双掌一拍。
“我不叫蒙蒙,我叫蒙苏普克。”阿蒙说。
“蒙苏普克兄台问得好,此事小弟是这样看的。”白琬已经整理清楚了自己的思绪,颇为正式地作答道,“所谓‘钱’者,是指一物,圆圆小小,由金所制,谓之金铢,由银所制,谓之银毫。”
“还有铜锱。”阿蒙点了点头,还认真地附和了一句。白琬却眼中一怔,显然铜子儿级别的零碎小钱,他并不熟悉,大概没有见过。“那么,‘零花钱’又是啥?”阿蒙接着发问。
“零花钱嘛!”白琬兴致盎然,一张嘴,却哑住了,半晌未能说出话来。
阿蒙专注地看着他。
“零花钱就是……是……”白公子一边思量着措辞,一边不觉将左手举了起来,中指指环上巨大的宝石在半空摇摇晃晃,想要表达什么,但憨直的蛮族兄台全然不能明了。
“零花钱就是,我需要的东西,只要买,就会有了。”最后,贵公子终于说出了一句至为准确的描述,而后自己想了想,倒也还算满意。
当啷一声,跪坐在地上的百木英突然拔出利剑,惊得阿蒙、白琬都是一愣。转目看去,只见那干练的姑娘将剑反刺在地,银牙紧咬,剑锋在石头上无意地磨了两下。
“若是为了救这个白痴,害那两个人有什么闪失——我就劈了所有的白鹤车。”天女姐姐脸白如纸,愤然发誓。
素星痕拧开陶壶,向茶杯中倾倒。壶中流出的水果然热腾腾的,很快将苦荆茶泡开,乌『色』的『液』体冒出醒神的气。他捧起来啜饮的时候,离离醒了过来。
天『色』已经亮了,金脉图的卷轴也已被收起。看来他已完成了推算。囚室中的小桌子上干干净净,唯有一两星磷粉,想是昨夜离离“点灯”时所飘落。这是姑娘闯『荡』天下所凭借的绝招,不好让旁人看出端倪,她鼓起腮帮要将粉渍吹去,却被星痕拦下,而后轻轻掸扫,将那几颗细小发亮的东西扫入了掌心。
“昨晚,谢谢你。”素星痕微低着头,对离离说道,唇边仿若还挂着一丝浅笑。
“现在还不用急着客气。”离离却是晶莹地笑起,话有所指,“真该谢我的时候,还没到哪。”
几乎便在她话音落时,这座废仓的大门被轰隆地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