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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岁的……道士。他里面好像穿着深色的道袍,而外面则是一件极其素雅的鹤氅,他既然作这种打扮,即便不是道士,想来也是信道的人。
“不知这位道长是要为谁订棺材?”学徒问。
“给我自己。”乔衡悠叹。
刨木花的声音突然止住,老匠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干自己的活。
学徒呆了一下,木愣愣地问:“为……为什么?”他见过垂垂老矣无人送终的寡居之人,前来为自己定做棺材,但这人这么年轻,为什么要给自己做棺材?
“因为我快死了。”他嗓音温雅,说话永远这副快不得、慢不得的调子,看起来万分耐心。
学徒问:“敢问道长家住何方,这棺材什么时候送去比较好?”
他刚说完,就见到那个年轻的道长竟然沉默了下来。
乔衡突然觉得嗓子干涩得厉害,他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一旁,“就按这个价做吧,做好了我自己来取就好了,如果我没来……”
他从腰间抽出那柄软剑,在他准备把它放在银锭旁时,很是犹豫了一下,虽然这只有极端极端的一瞬,最终他还是把剑放下了。他说:“就把它放进棺材里,找个朝北的地方随地埋了吧。”
他只依稀有那么一个印象,他最初的家,是在江州以北的地方,距离江州很远、很远……
……
乔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棺材铺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放下了手。
他的额头是热的,但他的身上越来越冷了。
他每一步迈出去,脚下踩着积水,却好似踏在薄冰上,耗费的不是体力而是整个人的精力与意志。当它们被耗尽的时候,一个人的理智将再也无法保持。
生病、黑暗,这是两个最容易诱发情绪崩溃的因素。
乔衡双目失明,看不到眼前的道路。一不小心就被一个石子绊了一下,他单膝磕在地上。手中的油纸伞掉落在地,风一吹就滚到了墙角。
这一世又一世佯装出来的坚强,被雨水冲洗得一干二净。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更打湿了面庞。
“前方是何人!速速报上名来!”一队身着亮甲的兵士从街道的另一头走过来,为首者对着乔衡大声喝道。
乔衡没有回答对方的话,不顾身体的虚弱,强撑着站起来,他一手负在身后,洒然而立。他只有一个人,对方却有整整一队人,但却莫名让人觉得乔衡更沉心静气。
他这一站起来,对面的队伍的为首者,立即看清了他那身道士打扮。他一招手,整队人立即把他包围起来。
为首者拔出剑,指向乔衡。
“好啊,贼子还不束手就……”为首者说到一半卡住了,他惊疑不定地看着乔衡的面容,道,“宋青书?”
他本来就在发烧,刚才又被雨淋了一下,感觉整个人更昏昏沉沉了。有那么一小会儿,乔衡差点没反应过来这个名字是在叫自己。
乔衡想要说什么,却是难以忍耐地咳嗽了起来。
为首者还以为他要攻击自己,本就紧贴着对方的剑尖,被他有些紧张的刺进去了少许。
“宋师兄!”
张无忌赶过来时就看到这一幕,衣袖里的手紧紧地握成拳。他深吸一口气,他对着为首者说:“你不要紧张,把剑放下,有话好好说。”
为首者显然是认识张无忌的,他说:“久闻张教主与武当宋青书不睦,如今看来此言差矣!”
“不,这话是真的。”乔衡终于开口道。张无忌永远是他最羡慕也最嫉妒的那种人,仅是想想,就让他满心的不甘。
他一把握住了剑刃,鲜血从指缝间淌出,他不往外拔,反而向自己体内带去。
他真的已经身心俱疲了。
他的世界一片黑暗,毫无光彩,他不喜欢这样的世界。
为首者下意识的向外抽剑居然没能抽/动,“疯子!”
张无忌颤抖着声音:“师兄你不要激动!”
乔衡按着剑刃继续往自己体内深刺,张无忌想要直接夺过剑来,却又不知这一剑刺得多深了,生怕这一夺会直接划到心脏。
乔衡甚至教导拿剑的那个为首者:“杀人要捅到底。”说着,他在张无忌反应过来之前猛地一按剑刃。
“师兄!!!!”张无忌跪倒在地。这么会这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都戛然而止。
旁人总说乔衡过目不忘,但他知道这只是一个笑话。按科学点的说法,他只是短时记忆与长时记忆能力远超常人罢了。常人一两年才会忘记的事情,他或许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都不会忘,但他经历的又何止一辈子。
但有一点他还是记得的,他早就没有家了。就是有家,他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那个学徒匠人问他家在哪……
这让他如何回答。
他只知道,这个世界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除了一个不为人承认的名字,他一无所有。
第72章 倚天屠龙记(番外)()
《番外·但愿人长久》
身着亮甲的士兵一个个都倒在地面上,口鼻处刚溢出鲜血,就被雨水洗刷干净,生死不知。
张无忌跪在地上,完全不顾浇到自己身上的雨水。他小心地托着师兄的上半身,不让他的伤口沾到一滴雨水。
他想要拔出师兄胸腔的利剑,却又深知这时候若是贸然拔/出剑,非但不会有益,反而会害得师兄血流不止。
《九阳真经》不仅是一门绝世含有的武功秘籍,更是疗伤圣典。他连点了师兄几处大穴,纯厚的九阳真气源源不断的注入乔衡体内。
这个受万人瞩目的前明教教主、江湖上武功数一数二的强者,他的眼里此时只有满满的惶恐。
他近乎祈求地说:“师兄,你觉得怎么样?你不要说话,你要是听到了我说的话,眨一下眼睛就好。”他的声音里不复往日的和悦坚定,他的声音极轻,就像是生怕说话声音稍大一点就会吹散掉什么一样。
理所当然的,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大夫,哪里有大夫?张无忌无助地想道。
可是他本身师承蝶谷医仙胡青牛,整个江州城内哪还有比他自己医术更高明的大夫?再加上他身负九阳神功,莫说江州城了,就是放眼全江湖,若要说有谁治病救人的水平能超过他,还真不一定能找出这么一号人物。
然而他越是明白这一道理,他心中就越是绝望。
他每给师兄把一次脉,就对自己说一声,是自己太紧张把错脉了。接连几次过后,他已再也不敢为宋师兄把脉,只知麻木的为输送着内力。九阳真气毫不间断,但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挽留,都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张无忌觉得,再没有哪一刻能够如同现在这般,深刻的体会到宋师兄到底讨厌他到了什么地步,讨厌到甘愿赴死也不愿欠下人情。
淋漓的大雨带走了师兄身上最后一点温度。
张无忌一眨不眨地看着乔衡的尸体,手中仍旧在输送着内力。过了好一会儿,他相始终与自己的世界中走了出来,他僵硬的把手移开。
他跪在大雨中,垂着头,看不清神情,似是有水迹不断地划过他的脸庞,却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
武当,太和宫真武大殿内,宋远桥突感一阵心悸,绞痛得让他不由得皱起了眉。他停下正在心中祷诵的道经,看向披发跣足仗剑而立的真武塑像。
他规规矩矩的一礼,然后道:“愿真武帝君乞怜,佑犬子青书与无忌孩儿平安归来。”
……
江州这场雨接连下了几日,天空始终雾蒙蒙的。几天过后的这一日清晨,天空竟是毫无预兆的放晴了。
棺材铺里正中央放着一副半成品棺材,老匠人他那干枯如柴的手中,正拿着一把刷子为它涂生漆。他重复着这已经做了几十年,不知做了多少次的动作,面无表情,眼如死水。
“老人家,有现成的棺材吗?”一个满是疲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老匠人慢慢的抬头看了一眼,声音喑哑地说:“有。”
张无忌说:“麻烦老人家挑一款结实的,比照着我的身量选就好了,再派个伙计拉上棺材,随我去一趟城西。”
老匠人对着里屋喊了一个人名,然后一个睡眼惺忪的学徒急忙小跑了出来,老匠人朝他吩咐了几句,然后就把张无忌撂在了当场,继续为之前那具棺材刷漆了。
张无忌也不恼,木然地站在原地。
学徒见了他这神态,倒不觉得奇怪,到这里来买棺材的人,哪有表现得兴高采烈的,再魂不守舍都是正常状态,就是装都要装出一副哀戚模样。
小半个时辰后,学徒驾着一头驴子,后面的板车上托着一副棺材,就这样从棺材铺后院里驶了出来。
学徒说:“这位官人,这里距离城西还有不短的路呢,要不要一起坐上来?”
张无忌慢了半拍,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摇了摇头,说:“多谢小兄弟的好意,我在前面走着,你只管跟着就是。”
“好嘞!”学徒看了看张无忌这一身打扮,心道说不准这是一个江湖人士,听说他们各个都能飞檐走壁,也不知是真是假。
乔衡死后才过了区区几天,张无忌的身形看起来像是瘦了不少。
他走在街道上,偶尔路过的原先隶属于陈友谅的兵卒,竟都像是吓破了胆子般,要么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要么双腿打着颤再也走不动,要么就把头一转,向着反方向跑去,唯恐被张无忌追上的一样,也不知道张无忌在这几天内做了些什么。
不过自始至终,张无忌都没有把视线向他们的身上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