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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略一犹豫还是解释道:“据说当年崔老太君机缘巧合认下了一位义兄,如今按辈分,崔侯还要叫他一声太叔公。此人高寿,想必你也知晓,正是蓬阳的道山真人。”
那老者名王勉,自号道山真人,在王家不但位高权重,且绘得一手绝妙好画,是个十分闻名的。
“两家竟还有这般渊源,瞒得真紧啊,这么多年从不曾听闻。”沈砚装作吃了一惊,“能让崔侯亲自南下来贺,可见两家并不像表面那样没有来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复闻言,眉心微动。博陵崔氏和蓬阳暗地里有来往,这事他是知晓的,可此刻被妹妹提起,他隐隐觉得以往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
沈砚没有说下去,转而为自己忧叹道:“前次哥哥提醒我川中要来府上提亲,母亲也已向我转述过,看来我在家里待不了几天了。”
见她不展颜,沈复笑道:“舍不得了?你三姐也是在这年纪出阁,爹娘做主,我就是希望你多留几天也不成。”
“我哪比得上三姐?三姐就嫁在邻近的荆南,若是要回来也方便,我却不但翻山越岭,还要取道经过她门口。若这样一比,我每每途径荆南,可不是要嫉妒死了?”
若将这几个地方比成一线,从左到右依次是川蜀、荆南、郓州、蓬阳和莱州。
沈砚垂眸道:“父亲为何要将我嫁那么远,若哪天荆南不再是我们友邻,我岂不是回不了娘家了?”
沈复顿了顿,哈哈大笑:“你倒是想得多,荆南好好的怎会不是我们友邻?”
有时沈砚也会陷入这样的矛盾里。一方面她的『性』子颇为懒惫,并不喜迎风出头,她也从不认为自己有多聪明要主动经略救世。相反她骨子里颇有蓬阳王氏那样的洒脱和随『性』,她身为沈七,为沈家的奉献就是听从上意的安排,只要他们认为那样是有益的,她都无所谓。
可是另一面,看着有人欺负到头上,她也装不了糊涂。这无关责任感……就像一只羊闯入地盘上耀武扬威,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有时她会想要一掌拍下去。
此刻,她不信沈复半点没有察觉,她也真讨厌这样不痛快。
沈砚哂然一笑:“瞎猜罢了。”
……
沈砚走后,王茉从屏风后走出,对沈复柔声道:“夫君,我觉得阿砚说的有理。”
“你都听见了?”沈复向她招手,待她近前又小心扶她坐下,“你说,她哪句话有理?”
王茉见他神情并没有不悦,就依偎向他道:“父亲要与川蜀联姻,用意是好,可山水迢迢中间还隔着一个荆南。荆南的刘开狼子野心,现在不过是表面平静罢了,往后真要向他借道,郓州岂非要受他肘制?”
“这事父亲自然也虑到了,不过刘开自会有人收拾,你当那些徐州士子上月为何会来到郓州?”
“为何?”王茉还真不知道。
沈复微眯着眸子,斟酌道:“荆南邻着徐州,徐州接着宁州,而宁州还在咸阳汉宫掌控下。我得了确切消息,朝廷已悄悄发兵压近宁徐两州边线,这是想试探交火,意在荆南呢。那些消息灵通的徐州士子风闻而逃,投奔来到郓州,左右不过费一口米粮,礼宾馆也还住得下,倒是无所谓。无论如何,刘开这几年会专注提防西线,倒不敢与我们不合。”
王茉吃惊道:“朝廷和北地还没打出什么结果,怎么又往南下了?”
“僵住了……”沈复不愿和她多说,这些兵戈和心计是男人的战场,他觉得女人不必知晓那么多。
王茉读出他的意思,但机会难得她仍是尽力回转道:“哎,刘开原就是朝廷任命的厢军将领,夺占荆南名不正言不顺,也难怪朝廷要冲着他来。他以一己之力抵抗怕是不能长久,若是他败退,可就叫我们郓州……”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沈复忽然皱眉打断她。
“啊?”王茉微惊,不知自己是否说了不妥当的话。
沈复无需她复述,就已经连着之前沈砚的话,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刘开一人会落败,崔岑来了,崔岑和蓬阳王氏关系匪浅——他只盯着荆南夹在川郓两地中间,可这么一看,郓州分明也夹在荆南和蓬阳中间!若是左右两地串联,郓州就被包了饺子,渐被蚕食……他为这个猜测打了个寒颤,眼前不期然浮现崔岑那双清亮而有压迫之意的眼睛。
江左没人能收服桀骜好武的悍将刘开,但是北地的崔岑可以。
不可能的!他迅即又安慰自己,蓬阳和莱州向来痴爱修禅修道,一派超然,不会图谋郓州这块土地。可心底立刻又有个声音反驳道,别天真了,津口王氏立族百年,这么多人马需要吃喝嚼用,怎可能真的不入俗世,难道财富是水里漂来的不成?
沈复脸『色』几变,在王茉担忧的眼神里终于定了心神。
阿砚不能嫁川蜀了,要赶紧告诉父亲去。
说他自私也罢,他把手放在妻子尚未隆起的腹部,他现在也是一个父亲,他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安稳的秋天。
阿砚嫁去王家,向蓬阳投诚,托庇于崔岑,是夹缝中的郓州唯一出路。
也是她身为沈家人的职责。
第二十八章 礼宾馆()
沈砚从沈复那儿出来后拐去了侧门; 大姑母还在家里; 保不准会亲自过来逮她。
阿桃问她:“娘子想去哪儿?”
“去礼宾馆。”
同宗同族的情分大如天,桑园的事她不便自己动手,得去寻个帮手。
乌镇礼宾馆做为郓州的待客之道; 构建十分精致华美,且隔年就要翻修,务要叫各地来往的贤能之士体察郓州之富庶美丽。此间专设主客郎中一位; 吏员数名,更拨下数十仆从,负责照应馆舍里的食宿起居、洒扫维护。只要有德有才有名声在外; 或是有一技之长,无论琴棋书画或其他; 甚至力大如牛,有自信者都能来礼宾馆一试身手。若是被奉为上宾; 礼遇且不必说; 运气好的还能在郓州谋得一官半职,跻身新贵。
当世间,“龙生龙; 凤生凤,地鼠生的崽儿打土洞”,出身就限定了绝大多数人一生所能成就的高度。世家门阀主政奉行“举荐制”; 任人唯亲; 不是一个碗里的极少提携外人。除了卖身为门客投靠权贵; 寒门子弟立身茫然; 毫无出路。
是以礼宾馆于沈砚的曾祖父建立之初,就吸引了大批有识之士从各地闻讯而来。这些人中不乏真正有才有智之辈,甚至有那洒脱的高门子弟也来凑趣,沈砚十分怀疑郓州这几十年能从景帝时期一直破财免离纷争,背后是这些人在出谋划策。
这里也不禁普通民众出入,不过乌镇皆知这里面是郓州最聪明最体面的一群人,百姓们敬畏得很,极少进去看热闹。
沈砚此前陆续来过几次,不过她觉得大概是郓州的富庶和热情易叫人眼花缭『乱』,常活跃的那些个人都忙于享受这份尊崇,倒没看出什么真本事。
路上有馆仆见到沈砚两个女子,不免好奇,不过也没有出声拦下。这里极少会有女人出入,女人的一技之长无非琴棋书画,留在闺中做个乐趣倒罢,算不上什么实用的。
有同伴认出来的就提醒,“看什么呢,这是我们太守府的女公子。”
哦,原来如此,这礼宾馆就是太守拨钱维持的,等于是这女公子的后花园,人家自是想来就来了。
沈砚和阿桃去到建于东首的讲堂。讲堂面阔八间,式样颇类酒馆,有一面柜台供应免费的酒水茶点。大堂里有数十张矮方几,摆上一壶茶,叫上三两个志同道合的馆友,便能谈天论地消磨上一天。
此时早间,就已散坐着五六桌人,言谈间还有人提到了昨日从青陀山方向来的洪流,“……听说大水是忽然而至……”
沈砚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席地而坐,阿桃去柜面上要了一壶蜜花酒和两碟糕点,两人就坐下听旁人议论。
第二十九章 下家()
雨已止住了,天穹蒙着一层灰; 空气里是一股湿意。青条石板路上小水洼一个接一个; 行人三三两两; 除了有门面的商铺一应旌旗招展; 街边流动的摊贩少了许多。
乌镇人爱花爱树,行道两侧; 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株,绿油油的榕树和青竹,紫藤、杜鹃、碧桃、海棠、山茶,还有带着香气的玉兰。
沈砚和崔岑沿着大道并肩而行; 阿桃和钟意落后几步。
“七娘子,年年还好吗?”
沈砚不意崔岑第一问落在了小猫上,不由笑道:“挺好的,不怕生; 我屋里几人都很喜欢它。”
这一笑如绽芙莲; 恬美适意; 令湿冷的春风都软化了几分。崔岑侧目,她不是太浓烈的人,总是恬然清静的模样,就连笑也只是轻抿唇角,眼中还很清明。唯有说起她的小黑猫,他见过她眼中璀然生辉; 也见到了此刻她清瞳漾开的温柔笑意。
生疏稍减; 崔岑顺势问起街面上的江南风物; 沈砚也一一简要作答。
按理沈砚是地主,且她要还人情,自是由她来请客。但崔岑这样的男人,他成年后可能还没让女人为他付过钱,所以一路反而是崔岑带路,寻进了一家雅致的食肆。
上了二层,崔岑挑了个临街的小间。那小间邻着隔壁只在圆洞口挂了一道珠帘,看来是一体的,阿桃和钟意就自觉去了帘后。
窗下设两张相对的餐几,墙上挂一副游春图,墙角设两只花几,一盆棣棠垂枝吐蕊,一盆白兰默默吐香。
店家来人报碟,麻溜地连说了五六十种吃食,这还不算佐餐的小食和酒浆。崔岑就请沈砚做主,沈砚也不客气,零零总总挑了三十来样。看着名目繁多,其实那一个个菜碟小的只有手掌大,有些肉品不过切摆上一块,吃个热闹。
沈砚觉得很麻烦,分餐制也就罢了,郓州上上下下只要稍有家资便要这样附庸风雅,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