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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来,大声报告,你是什么东西。”队长向前迈过来一步,似是如果我不能按照规定报告,就要对我有什么举措似地;他要使我习惯于一种新的规定,这种新的规定,就是要和罪犯一样地失去自己的人格。
我当然明白,这不是针对我一个人来的,这是把我做一个样板,训练给全体右派看,队长之所以选中我,因为他们知道在刚刚过去的反胡风运动中我是一个典型,而在这些右派中间,我似是文化较高,年轻气盛,制服这样的人,可以在右派中造成一种威慑,其它人也就知道应该怎么活了。
“我,我是右派分子。”我心慌了,我不知道这场表演要到什么程度才能结束,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树立一种什么样的模式,我更不知道他们将会如何对待我。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他们给我戴上手铐,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只好,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们的问话。
“别说废话,就说你是什么东西。”对于我的回答队长还不表示满意,我想他是要我做最规范的动作,说最规范的语言。
“右派分子林希。”这时,我明白过来了,队长问我是什么东西,就是要我像到队部报告那样报出自己的身份,一个废字不要,就是直接说出自己是什么人。而且不是人,是“东西”。
“说全了。”队长还不满意我的回答。
“胡风分子、右派分子林希。”我想说全了,我也就是这两个身份了,按照农场规矩,我报告出了自己的双重身份。
对于我的回答,队长似是满意了,他们再不向我吼叫。这时,一个队长转身从绳儿上撕下我写的大字报,使劲揉成一个大纸团,然后扬起胳膊,狠狠地把那个纸团向我砸了过来,距离极近,大纸团正砸在我的鼻子上,我没敢躲闪,只觉得眼前冒起了一片火星,我几乎喊出声来。
一片麻木中,我听见队长在向我喊叫:“一个胡风分子,一个右派分子,你也配拥护共产党?你也配热爱我们的毛主席?你也配走社会主义道路?你应该先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你是一个罪犯,我们代表政府对你实行专政,你是人民的敌人,你只能老老实实地服罪认罪,你只能老老实实地悔罪赎罪。出来,站出来!”
按照队长的命令,我从原地方走了出来,站到他指定的一个地方,而且要我面向众人站好。绝对是立正的姿势,这时,他才宣布开会。
整整1个小时,我就是这样站在众人面前,听队长训话,一动不动地听他训话,我偷眼向众人看去,席地而坐的右派们,一个个早吓破了胆,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站在众人对面,没有多少时间,我心里倒也平静下来了,我知道今天我没有一点过错,今天农场就是要给右派们打一个措手不及,开会之前,他们就研究好了要拿我做“典型”。制服了我一个,也就制服了所有的右派,他们要用对待监狱里罪犯的方式对待这里的右派,要让右派们养成一种新的生活习惯,要让右派们知道应该使用怎样的词汇,以什么方式和队长说话,用什么语调,用什么音量,用什么姿势和队长说话,也要让右派们知道应该怎样称呼自己。
一个多小时的大会终于结束了,当队长宣布散会的时候,席地而坐的右派们谁也不敢第一个站起来,倒是队长转过身来向我喊了一声:“你先出去!”这样众人才在我后面站起来,一个挨一个地往外走。
走出会场,我极度疲倦,我想哭,但我不敢哭,我知道我没有哭的权利,我想喊,我更知道自己没有喊的权利,我只能默默地跟着大家往蓬帐走,走回蓬帐,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人要和我说话,衣服也没脱,我就倒在蚊帐里了。
这时,我只是想抡起胳膊狠狠地打自己,我恨我自己,我恨自己怎么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沦落成了一个罪犯,成了一个任人羞辱,任人唾骂的罪人,在众人面前我被罚着站了1个小时,我已经再没有人格可谈了。
“你是什么东西!”
“你是什么东西!”
凶恶的喊叫声一直在我耳际回荡,我全身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没有了一点力气,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是什么东西!”
“你是什么东西!”
喊叫声在我的耳际回荡了一个多月,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似有人向我喊叫:“你是什么东西!”
一种令人丧失人格的侮辱,使我对人生不再抱任何希望;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我是一个不耻于人类的罪犯;我要站直身子,抬着头,面对着所有的人说出自己是什么东西。
第四部分十三、脱胎换骨(7)
下午,河道挖到1米深的时候,缓缓地漫上来了清水,清水极凉,泡得一双脚好舒服,又挖了一会儿,地下水漫过了膝盖,终于漫到了腰际,我得救一般地蹲下身子,把整个的身子浸在清凉的地下水里,消解一下疲劳。这时,我心里似燃烧起一团烈火,口干得令人发疯。我索性张开嘴巴,下嘴唇浸在水里,上嘴唇露出在水面上,让地下水自然地流进喉咙间,我大口大口地咽下地下水,好缓解一下极度劳累。
突然,我似是大喊了一声,这时大概是下午4点,我只是感觉天黑下来了,我的眼前变成了一片黑暗,我身边的一切声音和人都远离我而去,我觉得身子极轻极轻,又似觉着自己似是正在往下陷落,一时之间,世界已经不存在了。
世界变得那样安静,我不再感觉,也不再呼吸,远远地我似是听见喊声:“死人了!死人了。”我不知道什么人死在河里了,随后我就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后来回忆起来,那时我似是意识到了死,死对于一个将死的人来说,倒有一种解脱感。在我大喊之前,我已经没有一点疲倦的感觉了,平平静静,非常安详,只一瞬间,世界就离我而去,留给我的只有黑暗和安宁,大脑空空的,没有什么痛苦,也没有值得留恋的人和事,生与死之间,原来没有多远的距离,可能只是一次呼吸,然后,就离开这个世界了。
事后有人告诉我,我确确实实大喊了一声,看见我倒在河里的人也是喊了一声“死人了”。在我大喊之前,有人看见我突然从河道里跳了出来,人们以为我要去什么地方,但没有跳到岸上,我就跌倒在河道里了,然后身子沉到河水里,再也挣扎不起来了。
当时,人们都以为我死了,大家知道我身体弱,没有参加过体力劳动,前一天有人就看出我支持不住多长时间了,但是没有人敢说话,今天大家也是各自忙着自己的定额,没有人再想到我,突然看见我从河道里跳起来,有人以为我是拉肚子,但看着我倒在河道里,再也没有起来,人们以为我死了。
也是事后人们告诉我,一个姓窦的右派,看见我倒在河道里,第一个大喊“死人了”,这位窦姓右派家里是基督徒,可能也是自幼受的教育,他看见死人,忘了农场纪律,第一个跑过来,把我从河道里拉出来。人们说,如果不是他往上拉得快,水一呛进呼吸道,炸了肺,我就真死了。有许多晕倒在河里的人本来当时只是假死,但水呛起肺叶,就呛死了。
窦姓右派把我从河道里拉出来之后,闻声走过来一个队长,据当时在场的人看见,队长伸脚踢了我一下,有人说,当时我在笑,凡是晕厥假死的人,面部表情都似是在笑,那个队长说了一句话:“还笑。”也没说抢救,这时,还是那位基督徒的后人,也不问队长如何处置,他把我背起来就跑。这位窦姓右派是一个心细的人,他早就看见干部劳动的地方有医生巡视,他背上我就往有医生的地方跑,但没有找到医生,说是到村里去了,然后这位窦姓右派又背着我一直跑到村里去找医生。
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长时间,我似是苏醒过来了,这时,我就是觉得身子还在往下沉,身子轻得没有一点重量,我想睁开眼睛,但眼睑实在是太重太重了,我使出了最大的力量,眼前还是一片黑暗,我想抬手去摸摸什么地方,明明是觉着一双胳膊还是长在身上,就是不能支配动作,胳膊不听使唤,嘴不听使唤,全身都不听使唤,我变得不是我自己了,我的大脑对全身所有的部位都失去了控制能力,我虽然有了知觉,但我不能告诉人们我还活着,我想也许有的人就是这样被人当做死人对待了。
“活了,活了。”这时,我听见有人在我的身边说着。
“人工呼吸!”好象有人在指挥抢救。
渐渐地,我似感到有人正坐在我的身上用力地压着我的胸腔,随着这种压迫,我呼出了一口长气。
“好了,好了,活过来了。”身边说话的声音更清晰了,是一个陌生人说话的声音,不象是农场里的人。好象是摸了摸我,这个人又对什么人说着:“不要紧了,再打一针强心针,慢慢缓着吧,缓过来之后,立马送医院。”
随之,我就感觉有人给我打了一针。
“谢谢这位医生了。”说话的是一位队长的声音,显然是他在指挥对我的抢救。看着我活了过来,他便向医生表示感谢。
“幸好没耽误,迟了就怕来不及了。”显然是医生在说话。说罢,医生似是就想走了。
“请问医生在哪个医院工作?”我又听见队长在向医生问着。
“我是个兽医。”医生回答着说,“听说这儿死人了,我就跑过来了,人和牲口一样,药剂小些就是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似是涌出了眼泪;这时,人们才相信我真的是活过来了。
直到此时,我还是没有说话的能力,但眼睛已经睁开了,我向周围的人们看了看,用目光向他们表示感谢,我也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看明白我的表示,随之,似是找到了一辆马车,我觉着大家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