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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可能的甚至几乎是必然的偶然。任何一个偶然都会使他们不发出召唤。而没有召唤,
我也就只能是心如死灰。我不会再与任何音乐打交道。从档案上看,我更适合分配到煤
厂或者环境卫生局。从一九七九年我的心情来说,我只希望找一个平安的工作度我余年。
我希望我能去做收发、能去电影院收门票,更富有幻想色彩的便是去图书馆当管理员。
我知道那些年每一百个知识分子里就有九十个申请去做清闲的养老性工作。
头几年,我和赵院长通过几次信,寥寥数语,一片真情,我称他为老师,他鼓舞我
耐得寂寞,献身孩子。他把他的著作译作寄给我,我也把我满天飞发表的论文寄给他。
其实我不寂寞,而是名噪一时。从煤矿回来的时候连音乐家协会的会员都不是。五年以
后,我已经是本市的音乐家协会主席。
八三年我给赵教授写信寄文章,没有回信,八四年新年春节我写信拜年,也没有得
到回音。从报纸上的消息里我得知,赵院长已经离开学院院长的岗位担任该市的人大常
委副主任。八四年秋天,赵副主任到我市来开会,事先没有告诉我。我听说后,连忙去
招待所去请,总算把这位有恩于我的大教授请到家里——已经是三室一厅了——招待了
一顿晚饭。言谈之中才听出他对几年来的音乐创作和音乐理论颇多微词,他看不惯像雨
后的蘑菇一样冒出来的一批年轻人正在像雨后的蛤蟆一样到处呱呱地叫。他相当委婉地
对我说:
“你现在情况不同了。你年轻,又有本事,又会来事儿,叫做乘扶摇而直上兮,挹
彼朝阳。你的前途未可限量……”
“您永远是我所敬爱的前辈……”我诚惶诚恐,愧恧无地。
“什么前辈,不能望其项背!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只怕当垫背人家还不要呢!”
我大惊,出了一头汗。觉得是自己的不是了。正想请罪敬受教益,他却换了一副轻
松口气,谈论起文坛乐坛的一些桃色新闻来。
我给李、陈老师也写过几封信,少有回音。
鱼相忘于江湖。我想。我们的日子都好过了,各搞各的业务、事业,与七八年七九
年共庆劫后余生的心境处境大不相同。这也是可喜的吧?抵纸上不是喜欢说形势喜人,
长势喜人,成绩喜人吗?
然而,涸辙或刚刚离开涸辙的曾经相濡以沫的鱼儿们,彼此是永不相忘的。不是相
“忘”于江湖。至多是鱼相“不通信”或相“不聚会”于江湖罢了。互相记忆着,纪念
着,感谢着与祝福着,却又少通消息,身边都是一派汪洋,无际的广阔与飘渺,这不正
是鱼生涯的美丽么?
然后,不断地传来消息。非鱼。说是赵恒安教授对我不满,在几次讲话里不点名地
甚至点名地批评了我。甚至于说什么对于这样的人他就是不服气。我不信。我讨厌向我
传递这种消息的好事之徒。然而,一位儿童歌曲的作曲家、年轻的后起之秀,拿来了赵
教授亲笔给他的信:
“……对那些锲而不舍地为孩子服务的人我是尊敬并引为同道的。而对另一种人,
他们靠写儿童歌曲起家,靠孩子混入文艺队伍,拿孩子作敲门砖敲开门之后,立刻把孩
子丢在一边,用莫名其妙故作高深的什么音乐评论艺术哲学来装点头上的虚假圆光,并
卑劣地攫取高位,达到个人向上爬的目的。对这种人,我绝对不能服气!我只恨自己瞎
了眼,不该向他伸出援助之手!”
我涨红了脸,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这是说我吗?我什么时候坏成了这个样子?他有
什么根据这样恶语伤人,不惜用最世故最陈腐最庸俗最肮脏的词字来中伤我,而我一直
是用怎样美好的情操来感恩戴德地思念他、颂扬他呀!以堂堂前辈之身份,他说什么不
服气?我对他可是绝对服气的哟!这不是说我吗?全中国写过儿童歌曲的人我如数家珍,
全中国搞音乐评论的人我了如指掌,怎么可能有第二个人能与赵老的谴责沾边呢?
我没有哭。我只是更加悲哀地绝望地确认,我确确实实是俗欲蔽窍江郎才尽,再也
写不出一首《小白兔》、《小燕子》来了。
这里面一定有一点误会。我相信。赵老清高狷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
无故的恨”。反求诸己,几年来自身处顺境而得意忘形乎?发议论而逾矩出格乎?出头
面而沾沾自喜乎?行人际而目无尊长乎?执师礼而不忠不敬乎?求“艺”“术”而背离
大道乎?多谈笑而玩世乏恭乎?以及一切待人接物,与名与利,生活起居,文明礼貌,
风纪仪容,男女授受……凡有未能免俗的地方、律己不严的地方、粗疏不周到的地方,
我都反省了一遍。确实觉今是而昨非,人是而已非,发现了不少问题、教训。自觉千疮
百孔、体无完肤、汗流浃背、如坐针毡。真不如何以自处以谢天下。
然而,我仍然不明白我到底做了些什么,使敬爱的赵老如此悲愤,如此恶言。
我想给他们写信,直接或间接问问对我有些什么指教。觉得很难措词,觉得师出无
名,觉得问之突兀,问之无礼,讲也讲不清楚。弄不好倒像是杀上门去叫阵,使背后或
有的流言变成当面无可挽回的龃龉。信没写成。这样的信比《德彪西论》或者《龟兹古
乐探源》难写得多。
两年以后,我终于有机会第三次去那座古城。下了火车还想去吃馅饼,想不到馅饼
铺翻修一新,变成了供应南北大菜、海味山珍的高档菜馆,门口停着好几辆豪华旅游车
和小轿车。我来到昔日一醉在此的闹市口,矗立着一座银行大楼、一幢省府联合办公大
楼、一幢多功能大礼堂和另一幢门前有道道喷泉的当地与港商联营的“贵人大酒家”。
古旧的城市正在焕发新的形色,抚今思昔,令我感慨不已。
最令人激动的还是去看望赵院长与李、陈老师。说了大天来,我相信我们的友谊,
相信共同的命运带来的共同的语言,一经谋面,一切或有的隔阂,必定烟消云散。我来
到了他们居住的地方……我找不到他们居住的地方了。虽然已经看到了古城如此巨大的
变化并对一切变化早有思想准备,我仍然吃了一惊。
没有寂静古老的小院连着小院了,在原址上出现了像是在模具里压出来的两幢楼,
十分地岿岿然,摩登然。我首先找到了赵恒安副主任的家。四室一厅的房子住着两套,
当然是鸟枪换炮。紫红绒面拼接式沙发。钢琴。墙上挂着外国工艺品。一个牧羊女浮雕
令人沉醉。长角魔鬼面具。艺术柜里摆着一队皇家卫队玩偶,上上弦以后客人就可以检
阅皇家卫队。茶具是双层镂花的外国瓷器。喝的是八九块钱才能买到50克的真正西湖龙
井。
“也许你要巴西咖啡?”赵老笑容可掬地问。
“或者,要不要喝点酒?茅台还是科尼亚科(一种法国产白兰地)?”又问。
赵老谈兴很浓,古今中外,艺术人生,做人做事,从政从商,他都有自己的见解。
仍然是一见如故,仍然是故人挚友。他谈得热情、高雅、开阔、潇洒,既保持着足够的
尊严与身份,又十分地尊敬着来客——我。在谈到艺术哲学、儿童歌曲——我有意地把
话题引了过来,我不能白来一趟,言不及义——他哈哈大笑:
“创作是不能勉强的啊!现在不写以后写么,写不出来慢慢写么!工作也总是要人
做的,理论也总是要人做的喽!哲学也总是要探讨的啊,言之成理便是一家之言嘛!如
切如磋,如琢如磨,正是兴旺发达的表现呀!”
显然,或者是他根本没写过那封信,或者是写了指的却委实不是我,或者是一时听
了什么话写了,早忘了。道声惭愧,倒是我狗肚子鸡肠了。
我问到陈老师与李老师,并说我总是得不到他们的回信。赵老问我是怎么给他们写
的信。我说,每次只写一封,有时是寄给陈并托转给李,有时是寄给李并托转给陈。赵
老连忙摆手,一面摆手一面笑,笑得把法国酒呛到喉咙里。他咳嗽剧烈,我给他捶背,
给他端痰盂。许久,他大喘着告诉我:
“怎么能这样写信呢?这样写信虽然节省邮票,但究竟有没有诚意,对谁有诚意
呢?”
看看我的迷惑不解的表情,他解释说:“这几年,他们二位有不少分歧的意见。偏
偏八二年提工资,提了李老师,没有提陈老师。八四年评职称,又评上了陈老师,没
有……加上一些人在中间传话,搞得两个人关系很紧张……只好让他们两个人都退了下
来。本来,我是一再推荐,这两个人谁都可以当院长接我的工作的,结果是两败俱伤……
现在关系仍然紧张……”
“我要去看看他们。”我有点激动,好像有点责任感,有点信心。
“算了算了。很难办,如果先去看看陈老师,再去看李,李就会给你吃闭门羹。先
看李,后看陈,陈也会不接持你。如果你瞒着一个看一个,就更加得罪人……这不是,
我也很久不去看望了。每年春节打个电话拜年,他们大概测不出我先给谁打的电话。”
然后他建议,“你去看看小朱吧,就是原来住南屋的那个小伙子,他现在当院长了。”
小朱当院长了,这么快?真是没有想到,可想想我自己的状况,不也是个“没有想
到”吗?
我还是去看了李老师与陈老师。不巧,两个人都不在。给我开门的他们的孩子各自
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看着我,我好难受。我在监视下给他们各自留了条子。
我去看小朱,倒也一见如故,他流露着机灵,也流露看得志者的狂气。言谈中,对
赵、陈、李似乎都不算尊敬,当然,兔子不吃窝边草,他没有说他们有什么不好,只是
时而说到什么人什么人“老化”了,什么观点什么学说“过时”了。我忽然敏感,在他
的心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