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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绫停住了抽手的动作,抬眼也将林景看了看,才发现自己居然需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林景虽然不到三十就做了太监大总管,但阮绫以前就是皇后,后来又做了太后,林景面对她时,总是隔着数步远,微微弓着身,带一点谦和的风姿。阮绫从来也不知道,他原来站直了,离近了,竟然比自己高这么多。
阮绫微微阖了一下眼睑,心中生出一丝几乎是灵魂深处、身体本能投『射』出的抗拒来。但是念及……自己与他都将是不久于人世之人,而且合作多年,若是运气好,赶得巧,兴许还能在黄泉路上做个伴,一起喝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孟婆汤。
许是这种种由由,阮绫最后也没有把自己的双手从绣笼里抽出来,只是略站直了。林景虽然在高位多年,昔日也是从一个被人呼来喝去的小太监做起,察言观『色』本事本就炉火纯青,当下见了,便也不多话,伸手仔仔细细帮她拍了拍被宫墙蹭上灰的衣袖。这就一展斗篷,给阮绫披上了。连带的,也帮她系好了带子。这条洒金的凤带子,被折叠弯曲,系成两个宽宽扁扁长长的不规则圆,轻柔地垂下了。他浅浅的呼吸,便落在阮绫额头鬓发上。
阮绫心中又更抗拒了,但她还是方才一般站着,什么表情也没有,什么话也没说。她分明长得清秀端丽,可爱怡人,只消笑一笑,便是冬雪也要消融,春花也要烂漫,她偏不笑得,清凌凌的目光落到不远不近的空中,隐约生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来。
林景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宫门忽然砰地一声,被人粗暴地推开了。
阮绫转头看去,什么都还没有看清,就看着林景急切地换了身形站姿,侧过来一挡。她面上就是一热。然后她才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从脸旁传到鼻尖里。然后她才看到,林景就这么睁着双眼,焦点永留在自己身上一般,急促地倒在了她面前,轰然倒地,再无二响。他甚至没来得及告诉阮绫,他到底想说什么。
阮绫眼睁睁看着他倒下了,面无表情,甚至没有伸手去拉一把。她平静的表情上,既无害怕,也无恐惧,甚而,连惊讶悲伤也不曾有得。她的情绪不知是本就没有,还是掩在了平静的表情之后。
夷王兀惕手里握着一把落血长刀,滴落在毡『毛』靴边,他踏、踏、踏,踏到阮绫面前。他身裹皮腰带,着精钢甲胄,披貂『毛』披风,不伦不类。可是就这么一个不伦不类、连基础审美都没有的夷族蛮人,他确实又战胜了庞大且富饶的大齐。
更且,与他庞大威武的身躯一比,太后阮绫便柔弱得像是寒风中一朵小白花一般了。还是不幸长在了悬崖边的,被悬崖的风吹得颤颤巍巍,偏要挺着神魄凌人的风姿。并不叫人害怕,只教人觉着可爱。
“阮太后果真一点没变,还是这么无情无义啊。”兀惕轻蔑地拿刀剑又戳了戳林景的背,在他背上戳出两个新鲜的血窟窿,见他真的还是一动不动,死透了,才百无聊赖地举起了刀,将刀背刀尖上的血漫不经心地蹭到总管大太监的衣服上。做着这些,他不着痕迹地抬眼看了阮绫一眼,阮绫还是面无表情,仿佛并没有看到兀惕对林景尸体的侮辱,也好似完全不受影响。
他一脚踢开林景的尸体,拖着长刀弯腰,凑得离阮绫只有二三寸远。兀惕忽地爽朗地笑了:“可惜了阮太后,分明是个美人,何苦要做祸国殃民的亡国妲己呢?”
阮绫面上便『露』出了些微的微笑,透点讽刺和意味不明,但她并未说任何话。
兀惕进犯京城,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这个要被清除的对象,自然是把持朝政的阮太后了。
“阮太后怎么嘴唇都冻青了?还是随本王去屋里暖和暖和吧。”说着话,他便来拽阮绫的胳膊。阮绫仍拽着自己的袖笼,她本能地有些往后仰,想要站住此地,但又抵不过兀惕的大力,给他几乎是连拖带拉地拽进了屋中。
阮绫听到后边兀惕带来的那几十名夷族士兵发出喈喈的笑声,像是闷在喉咙里的偷笑,又像是天上乌鸦无情且难听的嘲笑。
屋中已然没有烧炭了。
京城被围困三月之久,已经弹尽粮绝。
兀惕拉着阮绫就往最近的榻上去,阮绫忽地硬是站住了,问他:“你不关门的?”
兀惕便『露』出笑来:“好,我去。”
他走到门边来,关了门,便回头看阮绫笑。阮绫也轻轻笑了一笑,似乎已经认命了。笑着里,分明清淡,仍旧有了难掩的春花烂漫,秋月皎洁之感。她是温室里养出的花朵,乍一看烂漫无邪得很,偏偏骨子里生就了凛凛风姿,与兀惕他从小所见的草原上、高山里的女子们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兀惕本也不是好『色』之人,只不过阮太后是他清君侧的战利品,更兼之当年阮绫未嫁时,他作为建硫来使,甚至还求娶过阮绫,如此种种加到一块,他心里的底线便天然地就低一些。再加上,他观阮绫无所动作,心中便觉阮绫这般生于室内,长于院内,成于宫内的,而今落得国破家亡,无所庇护,再是如何骄傲,也唯有寻求自己垂怜了。
兀惕便往阮绫又走近了几句,临得极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了阮绫。
他且还自信心爆棚,阮绫心中已是厌极,她原该再忍一忍的,但终究是这二十多年都随心所欲惯了,委屈不得自己。兀惕方进了她面前方寸之间,阮绫已经不由自主地去抽自己的袖笼。她一动作,兀惕的目光便放到了她的袖笼上。阮绫便不动了,她神『色』轻松地笑了笑。阮绫本就生得娃娃脸,她真真切切笑起来,就像一个毫无心机的妹妹,能让人不由自主就松了警惕。阮绫道:“你不会以为本宫在袖笼里藏刀吧?本宫不会做这么傻的事。不信你可以『摸』『摸』。”
兀惕便又走近来两步,果真隔着袖笼,捏了捏阮绫的手,只捏到两段柔软之中的柔荑,此外别无他物。“你就是在袖笼里藏了血滴子,本王也不怕。”他哈哈笑着,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大胆和不设防,在没有握刀的情况下,一下子便扯掉了阮绫暖手的袖笼。却见袖笼下,是两只乌青乌青的手,青到皮开肉也绽,肉里的血似乎也变成了青『色』的。
兀惕咦了一声,“你的手……”
他本能地想要离远一些,奈何方才耍流氓离得太近了,阮绫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然后紧紧地捏住了他『裸』…『露』在外的两只手。
兀惕如何能不反应过来手有问题?呵斥一声,便也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地重重将阮绫甩到了一旁的地板上。阮绫有片刻没有动静。片刻之后,她方才慢慢地爬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身形有些摇晃,嘴唇青得越发像一个死去的冷尸了。她反身过去瞧向兀惕,黑『色』的斗篷滑落地上,只余暗红的外裳,无风凛凛动。
兀惕的手上、脖子上都开始出现跟阮绫手上一样的青『色』,他既怒且惊,睁大了本就铜铃一样的眼:“你往自己手上涂了什么!”
“泡了一个时辰的毒汁。”阮绫看着他,轻轻笑了。“你要清君侧,本宫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你!毒『妇』!”兀惕立刻冲出屋外,“来人,快打水来给本王洗毒『液』!”
阮绫也不拦着,也不出去,她站不住了,就慢慢坐到了地上。地面冰凉凉的。她忍不住想,地府也会是冰凉凉的吗?大约是的。
她这一生,总被人骂无情无义,祸国殃民。手底下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就连夷族侵略,都要起个名头说是为了将她清离君侧。到了地府,能不进十八层地狱,去个冷窟窟的无间冥狱,也许都是她幸运了。
外面传来了泼水的声音。
阮绫的笑容更大了。
不片刻,浑身湿漉漉的兀惕又冲了进来,他的脸和脖子都已经有一块块的青斑,手上也长满了青斑,而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深、更加可怖。兀惕几乎是颤抖着,指着她问:“你往井水里放了什么?”
阮绫呵呵笑了,她分明笑得得意,偏偏仍透出一股直观上的山花烂漫天真之感,此时此刻看在兀惕眼中,既可爱可怜,俏俏如水仙幽昙,又残酷邪妄得渗人:“当然是放了能让你身上的毒素扩散得更厉害的催命符。不用水,你当时就斩断双手或许还有救,用了水,毒素就能在几个眨眼的工夫内进入你的血脉,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了你了。”
兀惕脸『色』泛青,他双目圆睁,拿起了自己的长刀,狼犬一般,狂叫着,就要对着自己的手砍下!
才挥到一半,他手里斩过不知多少人头的长刀忽然啷当落地,毒发痉挛而亡。阮绫静静坐在冰凉的地上看着,看着他从一个活生生的人,跌到地上,掉进他自己的长刀锋里,跟方才的林景一般,被戳出一块深深的血窟窿。想吐,恶心,又快意。
撑到现在,阮绫也觉得自己大限到了。唉,王太医的『药』剂,还是那么的准时准点,若有来生,一定给他一块国手匾,赐他他念想了许久的太医院医正之职。
一命换一命,阮绫并不后悔。夷族权力架构分散,全靠兀惕一己之力才能拢成现今这般一股绳,他一死,夷族必然内斗成一盘散沙。心不齐,大好形势也迟早给他们自己斗到化为乌有。
呵,这就是让她背战争锅、实施侵略的代价。
她面带一如既往祸国殃民的微笑,慢慢地往后倒去,往后倒去,静静倒在了这冷冰冰的长乐宫地板上。
……
阮绫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一低头,却看到了自己的尸体仰倒在大殿里。离着兀惕那丑陋的尸体一丈远。
夷族士兵已经冲了进来,有抱着兀惕哭的,也有拿刀往祸国殃民的她身上戳窟窿泄愤的,场面『乱』成一团。
阮绫看得很满意,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