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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儿忽略阿爹了。”姬冽温顺的起身挪动在他身边跌坐下来,父子两个肩并肩坐着,姬冽微微侧头便可看见对方鬓角星星点点,一时觉得心头酸涩不已,幼时开蒙之时,父亲手把手教他描红,彼时父亲一手就能将他的小手全部包裹住,可如今他们父子并肩坐在一道,他却觉得父亲远不如自己记忆中巍峨如山的样子——阿爹,也不再年轻了啊。
“……方才你姑姑与我的说话你听到了吧。”姬焰虽说心头已决定在沈氏下葬之后便在大佛寺落发为僧,可对两个孩子却也觉得亏欠许多,他原本枯坐了许久,如今心身疲倦,不由微微往后靠着凭几。
“儿听到了。”姬冽初初听到姬焰的打算,心里头是愤怒的,母亲已然不在了,父亲难道也要丢下他们么?那一瞬间心头的怒火高涨令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冲入书房质问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得对待他和阿妙!难道在父亲心中他们兄妹还比不过阿娘一个人么?可到了此刻,真正坐在阿爹跟前,瞧着对方微微佝偻的身形,他心头再多的怨气也都消散了。
一直以来他都是同窗羡慕的对象,家中没有庶出争锋的弟妹,母亲威严却不失慈爱,小妹活泼可爱,父亲对待他们更是温柔,他从小到大连一次斥责都没有挨过,以往听同窗说起自家父亲都是一脸畏惧,父子两个猫捉老鼠一般,恨不得日日不想见。
可他们父子却不同,他有什么未决的事情也敢跟父亲说,为人做事,有不明白的他都向父亲求助。后来他在长安书院念书,父亲逢大朝会下了朝,便顺道往书院看他,父子两个一道在书院旁边的青云楼用午食,底下同窗见了最初还惊讶,到后来反倒羡慕他们父子相处融洽,他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底里头却是十分开心的,以至于到了青云楼他都要挑二楼靠窗的位置,是以往来人皆可看见。
姬焰一时无话,竟不知该对儿子说些什么,只是仔细瞧了瞧姬冽,对方侧脸已然显出成年人的棱角来,在没有什么比看到儿子成年了更令他感到欣慰的事情,可他到底不愿表露心头的情感,只微微颤抖的手指才泄露出主人的些许心思。
“阿爹,儿请阿爹替儿取字。”姬冽温柔的笑了,像幼时说话一样,虽然不能再在父亲怀中撒娇,但他们父子并肩而坐,一道说话他心中只觉得安宁,“如今我姬家有大兄在前为晋州州牧,阿爹居于高位反倒不美,既然无心仕途,到不如一心一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左右大兄若儿得年纪,已是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勇士了,儿虽不成材,但鼎立门庭不堕祖先之名亦是可以的,如此还请阿爹成全儿的抱负。”
“刘向《说苑·谈丛》有言: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故曰:‘巧伪不如拙诚。’”姬焰顿了顿,他不是傻子,自是明白姬冽此言为他这个老父减去心头的愧疚才这样说,是以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自此给我儿取字‘拙诚’,愿我儿自此立孝敬忠信之事,不以利移,不为患改,恪守本真。”
“儿多谢父亲!”姬冽当即起身转到正堂,朝着姬焰稽首下跪,拜了三拜。
姬焰受了他三拜,忽然想起什么,登时起身转至书房里头,不多时打开柜子取下一个镂雕月下嬉游图的紫檀木盒过来。
“这是什么?”姬冽有几分好奇,上前一看,那紫檀匣子里头放着一个镂空雕双龙吐珠的金镶玉冠,工艺卓绝,便是连那龙口的长须都做的栩栩如生。
“这金冠本是为了我儿及冠之时准备的,等着我儿换上大礼服以祭宗庙,昭告祖先,如今只能委屈拙诚了。”姬焰心头微酸,抬手招来湛卢,令他带着一套梳头的工具过来,世事无常,他的孩子本来可以拥有一个盛大的冠礼,有高朋满座祝贺他成人,如今却只在这书房之中,除了他们父子,旁观的便只有一个湛卢。
“你阿娘于女子闺阁之事并不出色,幼时你与阿妙都是我替你们梳头,这一晃十多年,也不晓得手艺生疏了没有。”姬焰一面取象牙梳,一面笑道,只提起旧事他眼中都带着眼泪,“若是一时手重扯着头发了,你定要给阿爹说。”
“好。”姬冽点了点头。
湛卢原本在一旁瞧着,如今见着自家郎君这副模样亦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自今日之后,湛卢,你记得尊公子为郎君。”姬焰的动作很轻,速度也很缓慢,等他替姬冽梳好头又带上玉冠,微微退开了几步,不由含笑道。
“湛卢拜见郎君。”湛卢闻言当即朝着姬冽顿首叩拜。
“天色不早了,阿爹早日歇息。”姬冽受了湛卢的礼,微微背过身拭去眼泪,再转头面上已然如常,“阿妙那头,就让我去给她说……阿爹,孩儿告退了。”
“去吧。”姬焰挥手示意他离开,而自己却仿佛全身力气都用尽了一般颓然跌坐在地上,一行清泪顺着眼眶流淌下来。
姬冽走至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沉默的父亲,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白日里陈诩、陈讯过来帮忙,他感念两个表兄弟仗义,便一道说了一会子话。
却不想陈讯却是个存不住话的,再加上他这会子入长安与沈氏接触,心中对这个舅妈颇为亲近,登时就将平陵御的话大喇喇直接转达给姬冽,纵然陈诩在一旁黑着脸,也完全没有顾忌兄长的颜色。
是以等白日里忙完了,他带着家丁四下里看顾了一番,才往万卷堂来,准备回禀父亲,即是阿娘身死存在疑云,少不了要调查一番,若说起仇怨,也就是晋州夏侯家,可如今夏侯家自身难保,他们又远在晋州,鞭长莫及,竟不知是否还与旁人有嫌隙?若有,可是因为姬家?还是祸从内宅来?
可还不等他说什么,却听到姑姑与父亲的一席话。
往日他只知阿爹与阿娘鹣鲽情深为世家重罕见,却不知这世间竟有人深情如许!到这一刻他才明白无论母亲是为何而往黄泉,大概对父亲来说,削发披缁大概已是他唯一的选择,知晓阿娘非因为愧疚而自尽,阿爹也许会。
为人子女者,当为父母解百愁才是。从他呱呱落地到如今少年郎,阿爹阿娘为他耗费心神,到了如今也该是他反过来为爹娘分忧,是以他打定主意自己查明结果再告知父亲,只是对于阿妙,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
作者有话要说: 姬焰说的话,全文引用如下:
士不以利移,不为患改,孝敬忠信之事立,虽死而不悔。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故曰巧伪不如拙诚。学问不倦,所以治己也;教会不倦,所以治人也。所以贵虚无者,得以应变而合时也。
翻译一下就是
士大夫的志向是不因为受到利益的诱惑而转移,不因为祸患灾难而改变初衷。孝顺父母、尊敬长辈、忠于职守、信义为先,这四种美好的品德建立起来,即使死了也不会感到后悔。拥有大智慧而用来谋取私利,比不上那些勇于公共利益的愚钝,所以说虚假巧妙的伪装比不上守拙的诚心。不厌倦地求学和发问,是用来严格要求自己的原则;辛勤地教诲他人,是用来要求别人的原则。因此认为虚静无为的人,能够应付复杂多边的形势而合乎时代的要求。
然后蠢作者做了微微得调整
第90章 大佛寺梅花(五)()
松林镇驿站。
白雪铺天盖地的从铅灰色的云层飘落,仿佛一群纯白的蝴蝶,在呼啸的寒风中蹁跹落地。
烧了一夜的火盆只余下星星点点的火焰仍旧发挥着作用。
守驿站的小吏原本裹着厚厚的棉袄在驿站门房里头睡着,在他的脚下趴着一只黑色的大狗,交叠着前爪,耷拉着脑袋,偶尔发出几声犬吠,到仿佛在做什么美梦一般。
快到天明了。
“梆!梆!梆!”就在这时,从外头传来一阵沉闷的敲门声,在寂静的深夜仿若一颗投降水面的石子,搅乱了夜的安宁。
“谁呀?”小吏半梦半醒之间挣扎着从被子里头探出一个头来,朝着门口含糊不清得喊了几声。
“该不是大半夜撞鬼了哟……”半晌并未传来应答声,那小吏侧着耳朵听了片刻,嘟囔着缩回脑袋用棉被裹着脑袋捂着耳朵又睡过去了。
这一睡不过个把时辰。
昨日日暮才到驿站的客人带着的仆从便已经醒过来,开始收拾行李、喂饱马匹、准备朝食了,但他们动作极其轻巧,唯恐惊扰了还在睡梦中的主人。
“也不知道是往哪儿当官的,瞧着倒像是世家子哩!”被吵醒了便难得再睡了,小吏索性换了衣裳起来,裹着厚厚的棉袍带着他的大黑狗晃晃荡荡准备去开门。
“郎君起的这样早呀!”说话的娘子用一条青色缎面绣折枝白梅的头巾裹着头发,见小吏出来不由插手行礼道。
“周娘子也早哩。”小吏见她冲自己打招呼也笑了,“你们几时出发?”
“小公子还在睡,郎君说还要等一会子,昨夜好大得雪,正好等日头升起来暖和些了再走。”周娘子顺口回答,“奴往灶房去,不知柴火可够?”
“下人们勤勉,柴火自是够的。”小吏一面搭话一面抽开门栓,“灶房门口便打着一口井,旁边两个大缸里头都是小幺儿们早上才打的水,若是不够,你可随意使唤他们。”
“如何敢劳动郎君们,奴自带着婆子一道。”周娘子听了登时摆了摆手,还要说什么,却听得“吱呀”一声,那小吏还未开门,木门竟是从外头被推开了。
“哎呀——”小吏不由大叫一声,却原来一个带着斗笠的人斜斜坐在门前,背靠着木门,如今他抽开了门栓,这人失去了倚仗往后倒下去,便将门从外推开了。
“可冻坏了呀!”周娘子亦是吓了一跳,她往前走了两步瞧了瞧道,“瞧着像是个年轻的郎君,昨天这样大的雪,他竟是在外头呆了一晚上,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