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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过于高亢,吵得人脑袋都在嗡嗡作响。温乐源皱眉,和温乐沣一起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够了……”十四五岁的女孩,冷静地看着她的母亲,“放开我妈妈,我把东西还给他。”
“我女儿才没有拿你们的东西!”女人又尖叫起来,“她绝不会拿别人的东西!我是她妈妈我了解她!你们这样逼她没有好处!一定有哪里弄错了是不是?!女儿!告诉他们你根本没拿!我们家的人从来不做那种偷鸡摸狗的事情!”
女孩垂下眼睛,柔和地微笑:“妈,你真了解我……”
她的妈妈几乎是喜极而泣了。
“没错,你是我的女儿,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干出那种事的……”
女孩打断她:“妈,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她妈妈一愣。
“你一直在保护我,可是你真的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吗?你知道我干的那些事让人多恶心吗?每当我干了什么的时候,为什么你不来问我?为什么不来骂我?为什么你只会对我说我做得对,其他的话却半句都不说?”
“那……”
“你了解我,你了解我什么呢?我死的时候你连知都不知道呢。你哭了吗?你为什么要哭呢?不是你让我变成食尸的吗?你知道我变成食尸有多痛苦吗?你知道我每次去太平间都干什么吗?你知道我第一次吃内脏吐了吃吃了吐多少次才把它们都吞下去吗?”
女孩的妈妈五指扣住自己的脸,那用力内扣的手指好像要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
“你爱我吗?你爱我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呢?如果你是真的爱我,那为什么我死了我变成食尸我身体变成这样我性格变成这样我的外貌变成这样你却一点都没有发现到?如果你不爱我……那我又是为什么才会变成食尸的呢?”
女孩的声音又轻又冷,好像从天而降的雪花,当你想欣喜地接住它柔软的身体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它冻住了。
“那个人……”她用下巴点一下胁持着妈妈的老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女人已经有点昏乱了,她似乎要想很久才明白女孩说的是什么。
“他?我不认识……”
“你当然不认识,”女孩指向已经不再流血,在温家兄弟的帮助下慢慢站起来的行尸,“你还记得他吧?”
她妈妈沉默不答。
“我知道——我知道你看见了,”女孩也不指望她的回应,继续说道,“我就在你眼前把他撕开,把内脏都吞下去,你却装作没有看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老人全身颤抖起来,扣住女人咽喉的手浮现出道道极粗的青筋。
“人心的味道有多恶心,你根本不知道,对吧?我不想吞它!我根本不想!你知道人心里有多少种味道吗!好涩好苦你知道吗?!因为他在流泪啊!妈!你知道他为什么来找我吗?因为他回不去了啊!因为我把他的脑子吃了!他连自己最后的愿望是什么也忘了啊!”
我好想死……我好想死啊……
女孩一边吃一边哭,抽噎和吞咽的声音混在一起,合成了诡异的曲调。
“别哭……”
“你懂什么!”
“我懂……”
“你什么也不懂!”
“我真的懂……真的……”
行尸——那时只是一具刚死的尸体——抬起手,将一样东西塞到了她的手中。
“我懂,所以我把它借给你。”
“这是……?”
“记住,这是我借给你……要还的……”
“为什么我不能选择我自己的死活啊!”女孩用力抓着自己残缺的下半身,几乎是凄厉地号哭,“把我生成这样我不埋怨你,但是我受不了啊!我也想变得漂亮!我也想像别人一样能跳舞能逛街能和朋友一起玩……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你要我带着这种身体连死都不行!我看着自己的模样连自己都恶心啊!妈!连我自己都恶心啊!为什么你却要我‘坚强’地活下去?!我用什么来让自己坚强!我是残废!我是死人!我是怪物!为什么我都这样了你还不让我死!这就是你为我好的方式吗!”
寒风,吹得每个人身体都在发冷。
冷得受不了。
从骨头里开始打颤。
女孩的妈妈听她说一句就在自己身上抓一道,直到鲜血淋漓。
我们总想给所爱的人最好的,因为那是我们的爱,怕所爱受伤,怕自己心疼。
可是什么才是最好的呢?送给绘画天才的女儿一架高级钢琴?还是情人节给妻子一套很贵的化妆品?
也许这条路在你眼中的确很好,但别人走在上面也许就会被隐藏的荆棘扎破脚。
你永远无法理解别人心里的想法,即使是你的孩子,即使是你真爱的人。对某人来说最好的路,应该由那个人自己选择。
我们说“我爱你呀”,“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呀”,“这才是对你最好的,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呀?”。
如何最好?
如何最好?
只想要一套水彩的孩子会为钢琴高兴?——即使它很高档。
等待着玫瑰的女人会为化妆品而欣喜?——即使它很贵重。
有些人明白,有更多的人不明白。
于是我们看着所爱的人抱着那珍贵的礼物,勉勉强强地笑一笑,对他们说声谢谢。
谢谢你这么爱我。
谢谢你把我想要的夺走又把你想要的塞给我。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人所不欲,勿施于人”。
女孩的轮椅自动转了半个圈,向仍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行尸走去。
“不准过去!”老人捏紧了女孩妈妈的喉咙,女孩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她妈妈却只是在无声流泪,狠狠地抓着自己的身体。
“你不是要我把东西还给他?我现在就还。”
女孩的妈妈蓦然惊醒,尖声嘶号着想往前冲,老人用力掐着她的脖子把她往后拽。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还他!不能还他!还了他你就要死!不能还他!不行!”
女孩停下,回头看她,笑得很淡。
“直到最后……妈,你还是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女人柔弱的身体在老人手中发疯地挣扎,根本没听见她的声音:“不要不要不要!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反正来生也是活今生也是活你已经有了一辈子为什么不让它活下去为什么不活下去!你总说我不了解我是不了解可是你怎么让我了解!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想死可是我不想你死!为了你我什么都干我卖身我当妓女我被人唾弃被人包养当那些垃圾的情妇我就是要让你幸福啊!就算你说我脏说我不配当你妈妈不让我碰你我也不在乎啊!我想让你活下去!变成什么样子也希望你活下去!你是我的女儿!你的身体生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女儿!就算变成怪物你也是我的女儿啊!为什么你还是恨我!我想让你幸福啊!为什么你恨我!别死……你恨我也没关系……我求求你不要放弃……我的女儿……求求你别死……”
行尸一直闭着眼睛,此时忽然睁开,看着女孩笑了笑。
女孩爬下轮椅,爬到了他的身边,一只手托起他的头。她另一只手伸入了自己的喉咙里,连半个手臂都伸进去在里面掏,最终掏出了一张薄薄的,好像卡片一样的东西。
她用力掰开行尸僵直的手,把那个东西珍而重之地放在他的手心中:“真对不起,打那样的赌。”
“是啊,不过比那个赌更讨厌的是你的字,为什么要写在死亡报告后面?还那么不清楚,害得我转了那么多圈……”
“……因为那是你自己的死亡报告啊……”
行尸还是在笑。他的眼珠不甚灵活地转了转,墙壁上的钟表,时针已经走到了十一点五十分的位置。
“我赢了。”
“是啊,你赢了。”女孩握紧了他的手……以及他手中的东西。
“你妈妈是真的爱你,既然她的愿望这么强力额,你就要这样继续下去。”
女孩眼睛看向别的地方,没有答话。
“这是我们的赌注,不要食言。”
行尸抬手,将那个东西举起来,让女孩的妈妈和老人都能看见。
那是一张照片,上面有两个人,照片的下方写着一行字。
老人看着那张照片微微一怔,女孩的妈妈立刻挣脱了他猛扑向自己的女儿,把她抱起来逃向屋子的角落,全身剧烈地颤抖着。
行尸说:“在我死之前,这是给你的礼物。”
老人慢慢走过来,接过那张照片。
照片中,一个中年男人搂着一个年轻的男孩,两人哈哈大笑着,一人手举一个酒瓶,脸上都带着醉酒后特有的猪肝色。
照片下方的字是:爸爸,我从没恨过你。
行尸闭上了眼睛。
然后那些不断流淌的血突然停了。
再然后,尸斑迅速地占领了行尸的全身。
血液干涸,他萎缩了。
老人握紧他的手,用压抑的声音呜咽起来,身形逐渐变淡,变成了影子,变得透明。
另外一个城市,某个医院的某个病房,一个老人停止了呼吸。
他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不甘,只是很平静……平静地停止了呼吸。
我不恨你。
即使你那样对我,即使我那样对你。
我不恨你。
从来没有。
几天后,绿荫公寓的老太太和温家兄弟正在边看电视边吃饭。
“我知道了!”温乐源忽然一放筷子,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用力拍手。
“啊?什么?”温乐沣和阴女士一起抬头看他。
“原来那个行尸不是去拿自己的死亡报告的!他的死亡报告后面写着那丫头的地址!所以后来才会这样那样——”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温乐源得意万分,“我终于推理出来了!哈哈哈哈哈!我真是太聪明了!”
“……”都这会儿了你才推理出来有什么好得意的……
“喂,你们两个什么表情啊!”
白眼,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