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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遇安沉默半晌,许久才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邹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邹狗。对于无辜的日本人,没有必要吝惜我的同情心,对于水深火热里的同胞,作为一名青年,更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为民族的未来不懈奋斗,这才是正确的心态不是么?”
伶牙俐齿的二哥竟然在曹遇安面前败下阵来,他捏了捏放在膝上的拳头,用一种沉痛的声音道:“你说的自然不错。”
那一瞬的震惊让我在许多年后仍旧记忆犹新。沉重的苦难的面前,有人选择为了一己私利退缩隐忍,有人选择抛头颅洒热血的抗争,然而在这种时候还能抱着理智的头脑和一颗大爱之心的却是少而又少。我只觉得干涩的喉头让自己引以为傲的语言能力也退化不少,我努力地咽了咽口水:“到处都是愤怒的学生和国民党的暗探,你这是要去哪里?”
曹遇安又是一笑:“我家在杨树浦有一栋小房子,是当初父母亲分开时,父亲留给母亲的财产,平时不大过去住的。如今我想这先把高桥小姐安顿在那里,让她在那里避一避风头。等到时局安定下来,再另想办法。”
我本来带着满腹的疑问,比如那个日本女孩就这么住在他家是不是妥当,又比如他是不是要一直照顾她,可是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我向来对传统文化里对女性的束缚带着一种天生的深恶痛绝。但是在喜不喜欢这件事情上,我却坚定地认为矜持是一种了不起的美德,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自己对他的迷恋表现出来半分。我从后视镜里观察那个叫高桥的日本女孩,见她惨白着一张脸,整个人因为害怕而显得局促不安。我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高桥小姐,我想你应该能听得懂中国话,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将你平安地送到曹先生家里去。”
车上的人再没有交谈,汽车在崎岖的路上不断颠簸起伏,倒正好将每个人脸上因为各自的心事而变幻不定的神情掩盖起来。
第4章 熟悉的陌生人()
车窗外渐渐再也看不到学生们的身影,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一个与动荡不安的时局血脉相连的悲惨世界。
我从没见过那么破落的房子,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是“房子”的房子,那脆弱的板墙看起来早已不堪重负,似乎随时随地都会“轰隆”一声垮塌下来。屋檐那样低,少许高大些的身材难免要时时低头“行礼”。阴暗的屋子里因为不通风,也缺乏日照,常常伴随着各种复杂难闻的气味,住得久了,仿佛连皮肤的纹理间也渗透着各种气味儿,在见到生人时就难免带着点与生俱来的卑微感。还有那些衣不裹体在屋外玩耍的孩子们,说不好他们能不能长大成人,许多人就在贫病交加中早早离开了人世。就算是活下来的幸运儿,也将终身挣扎在生活的泥潭之中,过着艰难困苦的日子
不晓得是不是我神经过敏,似乎连紧闭的车窗中都渗进了古怪的、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儿。眼眶有些酸,似乎是那强烈的刺鼻的气味的关系,为了掩饰这种窘迫,我习惯性地将头别到一边:“唔,看起来这就是平民窟了。”
曹遇安的声线不高,但在狭**仄的车厢里却显得异常清晰,他说的是:“朱小姐是不是第一次见到平民窟?是不是从没想过世上竟有人活得如此不堪?不过,若是你就此认定这就是最悲惨的情况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就在上海,比他们过得更苦的人数不胜数,他们尚有一瓦遮雨,更多的人”
不知为何,他的笑容在我看来却是满含讽刺。听他话中之意更觉得字字句句都是在直指我的痛处。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活在父母亲苦心营造的玻璃罩里,自以为能力一流,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却没想到一旦到了现实中,这一切就成了肥皂泡,一触即破。我恨恨地咬牙道:“我自然晓得乱世的景象,饿殍遍野、卖儿鬻女。曹先生难道有不同的高见,我便在这洗耳恭听。”
曹遇安对我激烈的反应却是一笑置之:“朱小姐怕是对我的话有所误会了,我并非要指出你见识浅陋,也不是为了突出自己见多识广,只是每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心中都不免感叹一番。若非这两年的历练,我想必也同你一样认为这个新世界一切都像童话里那样美好。到了如今我终于明白单单靠着自己的这双手实在没法改变世界,但哪怕前途渺渺,只要有一线希望也要姑且一试。”他说的极是认真坚定,不仅是我,连一旁的大哥二哥也不禁为之动容。却不曾想,他在说完了一番悲天悯人的漂亮话之后,却突然换上了一副戏谑的笑容:“哈哈,你瞧我从书上看来的一番话倒把诸位都给唬住了。”
我无语地望了望头顶的青天,直到曹遇安与那个惊魂未定的高桥小姐一起走进了远处的两层小洋楼里,仍旧没能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不晓得是因为一路的颠簸还是因为心灵受到的冲击过于强大,总之回到家之后,我整个人都觉得不大好了。喉头干涩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头痛得仿佛随时都要炸开一般。我问母亲要了一颗阿司匹林,便倒在床上一病不起了。
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搁在我的额头上,体温升高所带来的不适感登时减轻了不少。我用力地睁开眼,调整焦距,面前是一张三十来岁的陌生的男人的脸。脸的主人应该很瘦,高而挺的鼻梁上夹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整个人的气场倒更像是温柔多情的诗人。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七小姐怕是得了重感冒,这个热度要是不退,怕是要出大问题。”
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仲平,你看这该怎么办?”
那个被母亲称作“仲平”的男人的声音仍旧是不疾不徐:“我先给她打一针退烧针,再吊上几天盐水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母亲和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模糊的意识和支离破碎的梦境。父亲后来似乎也加入了进来,我却记不清了。
三天后,我真正清醒了过来,疼痛的四肢百骸终于归位,带着菜色的脸也恢复如常。小丫头水清神秘兮兮地跑了进来,告诉我那个叫仲平的男子原来姓沈,看起来要在我们家住上一些日子,直到仁济医院给他安排的宿舍整修完毕才能搬出去。
我的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小窃喜:“家里好久都没什么有意思的客人了,这下可要热闹些时侯了。“
水清在我放养式的调教下也养成了心直口快的性子:“是呢,听说沈先生是从大不列颠的剑桥大学留学回来的,长得一表人才,个性也很斯文呢。”
我色厉内荏地告诫她:“这种话要是让祖父听见了,说不定要给你一顿竹笋烤肉吃吃。”
水清吐了吐舌头,理直气壮地道:“小姐你能这样想,还不准别人说了。”说着挑衅似地望着我,在得到我一个眼神后,自顾自地笑开了。
水清还要发布她得来的小道消息,却听到楼下管家老徐的叫声。她只得悻悻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走到门口时,突然像想起些什么似地说道:“对了,林小姐带着一个曹先生来找过你,说是你帮了一个大忙,要亲自登门致谢呢。三太太同他们说你要卧床休息,他们很是失望呢。”我几乎能够想象出密斯林当时的表情,一定是担忧又失望,心中不由得一暖。
吃午饭前,沈仲平特意来给我做了最后一次检查,结果让他十分满意:“七小姐筋骨强健,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他说这话时,脸上挂着真诚的笑意,就像他对于每个患者所做的那样,付出自己全部的真心,那是一个医者的精神内蕴所在。
第5章 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笑吟吟地看着沈仲平做完诊断,便将自己早已打了无数次腹稿的问题问了出来:“我真希望能有沈叔叔这样的医术,这样就能帮助许多的人。我在学校里最出色的便是生物和化学,可父亲和母亲都说,大不列颠的医学系不收女学生呢,是真的吗?”
沈仲平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嗨,他们说的可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哪还有那么多限制,都有女飞行员和女科学家了呢。”他说着,俯下身来认真地瞧着我的眼睛:“你说的这些话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学医可是一条孤独而艰苦的路啊。”
我挺直了腰杆,十分倔强又坚定地道:“当然,这是我从小的心愿。”
沈仲平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可我还记得,你最怕打针了,那时候差点没把医院的墙给哭倒了。”
我脸上一红,怪不得我总觉得眼熟,原来他便是小时候我最害怕见到的那个doctorshen。
在暑假还没有过完的这段日子里,我把大把的时间都消磨在了沈仲平的实验室里。我从那些枯燥的化学公式背起,直到有一天在他的授意之下亲自剖开了兔子的胸膛。在摸到温热的还在跳动的心脏时,我突然生出一种预感,看来这一生我都会与手术台为伴了。
这段时间里,我曾同密斯林一同去看过两场电影。这才晓得曹遇安在救了高桥小姐后不久便返回了日本。日本学校的休假制度与中国不同,此时他已经升上了东大二年级。我虽然心中颇为惆怅不舍,但却并未询问过多的近况,我遗憾地想着,我同他的缘分大概仅止于此吧。
中西女中开学以后,我顺利地升上了高一。与原来初等学校不同,中西女中开设的课程要多上许多,而我的先生中也多了许多金发碧眼的洋先生。我在洋溢着书香的学校中尽情地吸收着养分,而这些也成了我日后的人生旅途奠定了基调。在学习之外,我也参与到了学校的戏剧社中,大家争相排演莎士比亚的戏剧,竟一时蔚然成风。
这一回排演四大悲剧之一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我饰演的是那个眼高于顶,连罗密欧都看不上眼的罗萨兰。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