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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周牧云的“大作”,沙龙里的青年男女们有的赞叹,有的疑惑,不明白周牧云为什么会用这样的手法来描绘眼前这个相貌精致的小姑娘。
只见深蓝的背景之上,一个身穿冰绿色衣裳的女孩子孤单地坐着,面色苍白,发与瞳却是漆黑的,对比十分鲜明。周牧云画这幅画的时候笔触十分简单而粗放,似乎是匆匆画就,甚至画中人物的身材比例与阿俏真实的样貌有些区别可周牧云偏偏有这种本事,叫人一看,就晓得这是阿俏。
阿俏起身,朝周牧云这边走过来。
周牧云身边的人自然而然地让开一条路,与此同时,人人都为周牧云捏了一把汗,也不晓得阿俏能不能接受这样的一幅画。
果然,阿俏的目光一落在画布上,她便怔住了,眼神紧紧盯在画中人面上身上。
周牧云在她身边,不知为何,竟也觉得手心出汗。他的画一向被沙龙中的友人推崇,可此刻他不知为何,感到十分紧张她会喜欢这样一幅画么?她能明白这执笔的人,心中那片刻的触动吗?
下一刻,只见阿俏唇角一动,两只小小的酒窝出现,眼里带着笑意转向周牧云:“画得真好我很喜欢!”
爱起哄的年轻人们登时欢呼起来。黄静枫则故意板着脸问阿俏:“他画得这么粗,你怎么还说好?”
阿俏转过脸冲黄静枫一笑,答道:“若是我想要张精细的小像,直接去照相馆拍一张相片就好啦。而这幅”她指着周牧云面前的油画,说,“却是他刚才看到的我,在他眼里的样子。”
周牧云双手一拍,说:“这说得太对了!我这又不是写生,不是画素描,我这画里,带着我自己的情绪。”
“哟”、“咦”,沙龙里周牧云的朋友们登时嘻嘻哈哈地开始“嘘”了起来。只不过阿俏是个初次见面的年轻女孩子,这帮年轻人多少还是给她留了些面子,没敢说什么过分的话,只能拿腔拿调地去嘲笑周牧云。
“老老周?这幅画,能送给我吗?”阿俏偏过头,直视周牧云的双眼。
周牧云心里闪过一丝舍不得,这是他近年来有感而发,画得最为出色的一幅人像画。可是阿俏是个年轻姑娘,他也知道她不是个开放的人,估计很难接受自己的肖像被别个男人收着。
“好,难得你喜欢这幅,来我署个名字,你记得待会儿等油彩全干了才能包起来哈!”周牧云大方地应下,周围的朋友又是一阵起哄。
于是周牧云取了笔,在画布的一角署了个名字,略等待油彩稍干一些,就将放在画架上的画取了下来,递给阿俏,说:“这就送给你了!”
阿俏接了画,道了一声谢,将这幅她的侧面肖像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越看越是喜欢。她的目光这才转向画布一角,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周牧云那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那个名字
他的名字
周牧云一对俊眉深深地锁了起来,连黄静枫都觉出了阿俏的不对劲。
曾经一度,阿俏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似乎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瞬间又褪得干干净净,原本嫣红的唇瓣,此刻也惨白如纸。可在这一段时间里,她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从周牧云那个署名上移开过。
“你叫周牧云?”阿俏陡然抬头,目光如刀,望着周牧云。
沙龙里有些人不曾注意到阿俏的异样,在一旁起哄。有人高声道:“老周,原来你叫周牧云,这名字连我们都给忘了”
旁人的话,阿俏好像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反而往前踏上了一步,逼近周牧云,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低声问了一句:“你是个飞行员?”
周牧云眼下尚且不是飞行员,他只是飞行学校的高材生,但是还没有拿到执照,还不能独自驾驶飞机上天。只不过所有人都坚信周牧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技术精湛的飞行员,因为他就是那么一个生性潇洒,喜爱在空际翱翔的人。
“是,我是”周牧云望着眼前的人,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里难以言述的伤痛,一颗心竟也忍不住地跟着揪了起来。
对面的阿俏登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起脸,一对明亮的大眼睛里似乎泪花闪现但这也可能是周牧云的错觉。当她再度正视周牧云的时候,她的面容早已恢复平静,只是眼神很冷,内中多出一份决绝。
她嘴角略勾了勾,将手中自己的肖像往黄静枫手里一塞,低声道:“徐三太太,这幅画我转赠给你。”
黄静枫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刚开口询问:“什么?”阿俏已经一低头,转身就从人丛之中钻了出去。
周牧云在原地愣了片刻,一跺脚,就循着阿俏的背影追了出去,“阿俏!”他走得太急,刚刚出了画室,就迎面撞上了两名女郎,其中一名被他撞得往后退了半步,跌坐下来,“哎哟”一声。
周牧云心急如焚,见他撞倒了阮清瑶,赶紧招呼身旁的妹妹,说:“阿丑你照顾一下瑶瑶。”
周逸云登时冲哥哥的背影翻了个大白眼:“男人都这样,见到‘俏’的,哪里还顾得上‘丑’的?”
阮清瑶坐在地上,重新将高跟鞋套在脚上,听了周逸云这句话,不免心中一动:看起来,周牧云好像真的打算谈一场恋爱,可是阿俏好像二话不说就拒绝了他,这是什么情况?
阿俏快步走出“黎明沙龙”的小洋楼。在画室的时候她眼中曾有泪,可是现在她心如铁石,一点软弱都不剩了。
周牧云,是上辈子那个与她订婚,之后又以“身为飞行员”的理由断然退婚的人,说是因为他职业的缘故,怕耽误了她的终身。
这个理由十分牵强,难道他与她订婚的时候,就不是飞行员了不成?
这对阿俏是不小的打击上辈子她是个非常传统的姑娘,虽然阮家在她全不知情的情形下擅自做主,为她订下终身,可她多少对写在庚帖上那个名字有些期待:人都说飞行员遴选时有标准,若非体健貌端,不可能入选,那周牧云听着名字,就觉得该是个高大英俊的有为青年。
后来一纸退婚书送来,阿俏心里的幻想就全裂了,那个年纪最美好的梦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她唯一还拥有的,就是她背后的阮家。
阿俏脚步匆匆,走在“黎明沙龙”的花园里,她耳边响起当年阮家祠堂里阮氏族长的话:“反正你是个被人退婚的女子,以后再也难觅良人,不如就应承了族里的条件,‘自梳’之后一辈子留在阮家,这样你也好名正言顺地出面,以阮家人的身份挽救阮家的生意。”
这个社会对女子更严苛,男子订亲退亲并无多少妨碍,对那个被退亲的女孩子来说,却是彻头彻尾的打击,足以毁人一生。
她想,当年那一口气,她是真的,咽不下。
若不是那一场订婚又退婚的风波,她不会决绝到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背上了整个阮家的担子,负重前行。
这样想着,这“黎明沙龙”里欢乐的饮宴,那小楼上叮叮咚咚地传出来的钢琴声,那样的一幅画这一切都显得那样地讽刺,命运在狂笑,笑她阮阿俏
“这位小姐,您是要回去么?”门童见到阿俏快步走到花园门口,忍不住挠头,“眼下送各位的司机还没来。”
阿俏深吸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门童在说什么。她摇摇头,说:“不用,我自己去叫一辆黄包车”
她话还未说完,身后周牧云已经追了出来,“阿俏,阿俏”
可能上辈子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阿俏心想。
“不行,我不甘心,我一定要问个清楚。为什么,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周牧云奔近,根本不在乎门童诧异的眼光,“从第一次见面,你就一直对我充满了敌意。今天承蒙你赏脸,竟肯做我的模特,一坐坐两个小时。我以为就算是有什么误会,也应该都消除了。再说,你看了那幅画,你难道还不明白,不明白我见到你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阿俏脚下不停,依旧在往外走。但是听到这里,她突然一转身,正正地面对周牧云:“对不起,周先生,我并不是针对你。我只是看不惯你这样一类人而已!”
周牧云听见,一股子气就涌了上来,他在阿俏跟前两三步的地方站定了,抱起双臂,挑起一对剑眉,冷笑着说:“感情好,这还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了。行,你说说看,我们这一类人,究竟是哪里惹到你阮小姐了?”
阿俏绷着一张小脸,望着周牧云,盯着他半晌,突然开口:“你这样的人,最讨厌‘责任’两个字!”
周牧云脸顿时一僵,好像这话语锐利,戳中了心。
只听阿俏续道:“你也从来都不考虑旁人的感受,因为你根本就不在乎。就像刚才,你明知你妹妹不喜欢旁人知道她的小名,你却偏偏要挑明了,把旁人逗乐,让她难堪,你心里才高兴”
周牧云眉心紧紧地皱成一个结,更加抱紧了双臂,脸上阴云密布,冷笑一声,问:“可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我自认从认识你以来,就算偶尔会违你的意,却从来没有动过伤害你的心。”
阿俏听到这里笑了:“是啊,你从来起过没有伤害我的心,所以我也不过是,绝不给你这机会,让你起这样的心思罢了。”
面上笑着,她心里却涌起一阵悲凉:难道要她自揭疮疤,将上辈子受过的伤害再重述一遍,告诉他会有那么一天,他极其草率地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订亲,然后再残忍地将这亲事推掉吗?
周牧云听她说完,仰起头大笑,双手朝天一摊,仿佛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话:“阮小姐啊阮小姐,我必须承认,你确实是个聪明人,你看人看得很准。我就是这么一个最讨厌责任,最喜捉弄人,以把自己的亲妹妹逗哭为己任”
说到这里,周牧云收了脸上那副玩世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