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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水芹,仿佛是鹅卵石之间探出头的野草。这一片就仿佛是那条鹅卵石铺成的道路。
而瓷盘另一面散漫放着的两只小碟里,盛着的则是黄绿豆芽,颇像是在院落一角悄悄开放的野花。
静观伸手指了指其中一碟豆芽,对阿俏说:“那个,一定要放在这里吗?”
阿俏笑了,伸手过去,将那只小碟轻轻地取出白瓷盘里立即好像少了一点儿什么,马上失去了平衡感。静观立即点头,“哦”了一声,说:“一定要放在那里。”
阿俏笑笑,又将小碟放了回去。
这道拼盘,整个盘面上的布局,是她思索了很久的结果,也是模拟了无数遍之后,得到的最佳方案。去掉盘中的任何一件,或是改变其中任何一件的位置,整个拼盘就会好像缺少什么,不够完美。
而静观又径直伸手,去盘中蘸了一点点青绿色的汁水,放在口中尝了尝,点头笑道:“菠菜汁!”
阿俏也笑,这是她从静观大师腌渍小菜的坛子里倒出来的菠菜汁,闻上去有一种淡淡的青草气,非常适合做盘面的背景,她就老实不客气地用了。
旁边姜曼容等三人,看着这拼盘都有些发呆,她们从来没有想过用这种方法做拼盘,也没想到阿俏竟真的能用盘上的小菜“拼”了一幅画出来。
“阮姑娘,请问你可曾学过画?”静观似乎对阿俏的背景非常感兴趣起来。
阿俏摇摇头,回答道:“没学过,但是外祖家里有不少画作,还是书铺出的画册集子,小时候常常看的。”
静观又问:“是西洋画,还是中国画?”
阿俏老实答道:“全是国画,元四家、吴门的、青藤的、四僧的都看过些。”
她所说的,是指元四家、沈周为首的吴门派、徐渭的青藤派和清初四僧的画,世代居于浔镇的宁家底蕴深厚,加上宁老爷子又爱这些,因此阿俏从小耳濡目染。然而这些在姜曼容等人的耳中,听来就像是天书一样。
静观师太听到这里,忍不住喜上眉梢,双手一拍,开口说:“真是太好了。阮姑娘,你叫,叫做”
“阿俏!”阿俏脆生生地应下。
“阿俏,你可愿从我这里,继承云林一脉的精髓,并使之传世?”静观并不在乎姜曼容等其他几人在场,直接了当地询问。
“什么?”姜曼容吃惊不已,她万万没有想到,静观大师就凭这样一盆拼盘,竟就此决定了“云林传人”的最终人选可是阿俏做的这个拼盘上,并没有展现任何与饮食相关的技巧啊!难道她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将碟子摆在盘子里,就能最终赢了大家?
姜曼容实在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惊问出声,待到察觉连同静观在内,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姜曼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这才赶紧放低了身段,摆出一副谦恭的面孔,低声说:“正是要请静观大师指点,阮姑娘的拼盘,好在何处,而我等的,又输在何处?”
静观并不介意姜曼容询问她落败的缘由,随即转头看向早先姜曼容与寇珍奉上的拼盘。
“这两个拼盘,想法很接近,但是这富贵牡丹的刀功要较飞天凤凰的刀功稍逊一筹,寇姑娘,你是否同意?”
寇珍听见静观这么说,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答应了一句:“确实如此。”
寇珍就是这么个性子,她自己也明白技不如人,就直接认输,而且输得口服心服。
姜曼容心中生起一点希望:看样子,她还可以据理力争。
只见静观又转向姜曼容那一盘“百鸟朝凤”,微笑着看着那只活灵活现的凤凰,柔声说:“这雕工确实非常精湛,凤凰非常美”
姜曼容立即插嘴:“那”
只是静观却没容她打断,而是平和地续道:“只不过,我所做的只是些腌渍小菜,实在当不起姑娘雕的凤凰!”
“这”姜曼容被静观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而旁人也终于明白了静观选阿俏的情由:
姜曼容是在酒楼长大的,在酒楼学厨学惯了,她对菜式之“美”的感知,早已经麻木,或是已经局限在那仅有的小框架之内了。旁人对她说:做个拼盘,她就马上去雕个凤凰出来,而完全不会去想,配菜是什么,整个菜的意境是什么,甚至上席以后,这个菜将怎样辅佐搭配其余的大菜。
“而阿俏这只拼盘,朴素而平常,不过摆的是我西林馆院里的小路,也正与我西林馆里自行腌渍的小菜相称,不会显得太过浮华张扬。”静观望着阿俏,唇边带着微笑,柔和地说,“而且这简简单单的意趣,与倪云林天真幽淡的画风颇为相近。”
阿俏被静观夸的有点儿不好意思,只能老老实实地说:“大师过奖了,若不是若不是被西林馆院中清幽的景致所打动,我恐怕也想不出来用这样的法子拼盘。”
静观慈爱地望着她,也说:“也和你底子好有些关系。我实在是运气不错,有生之年能够遇上你这样的孩子孩子,我这副重担,要交给你了,你可愿意替我将这个担子再扛个几十年去?”
阿俏望着静观,也感激地点了点头。
话说人的缘分也就是这么奇怪,上辈子她输在了冷淘素面上,可没想到这辈子竟然因为一道拼盘,就此入了静观的眼,得她收入门下,成为关门弟子,云林菜的唯一传人
“静观大师,”这时候姜曼容突然发话了,只见她将垂在胸前的两条长辫子往背后一甩,然后径自趋前,朝静观面前“啪”地一跪。
寇珍等人都是惊呆了。
“静观大师,这场考核,有失公平!”只见姜曼容直挺挺地跪在静观面前,抗声说。
姜曼容给人的印象,一向是柔美婉约,她极少在人前这样硬气过。可就是这样一个姜曼容,此刻正不屈不服地跪在静观面前,大声说:“大师,这道拼盘曼容做得不如阮姑娘乃是实情,曼容不想诡辩。可是您想过没有,每个人的出身与际遇不同,眼界自然也不同。曼容曼容是个穷人家长大的孩子,从会走路开始起就在灶下帮忙,曼容从来没有任何机会,去看到那什么元四家、吴门的、青藤的、四僧的画儿啊!”
眼见着姜曼容作妖,阿俏在一旁轻轻地扯着嘴角,她心里甚至有点儿佩服姜曼容:这的确是个聪明女孩儿,从来没听说过的那些古代画派的名号,她竟然只听一遍,就全记下来了,一个字不错。
只见姜曼容说到这里,两行清泪就顺着面颊流了下来,颤声续道:“可是大师,您想过没有,若是曼容也出身优渥,也像阮姑娘那样,是高门大户里走出来的小姐,曼容也一样,也一样能做出这样的拼盘啊!”
旁边阿俏没说话,寇珍却烦了,她忍不住开口说:“姜姑娘,你难不成这是在说,你输了你还有道理是不是?”
姜曼容却一口咬死,说:“刚才的拼盘,大师至少也夸赞了曼容的手艺,曼容的雕工,足以证明,曼容的厨艺尚有少少的可取之处曼容不敢求大师什么,只是想让大师知道曼容心中的想法,曼容出身如此,无可更改,可曼容曼容随着大师,也一样可以去学啊!”
静观听到这里,心中恻然,对姜曼容柔声说:“说来选弟子这件事,并非是对各位的厨艺高低有个定论,其实只是缘分,我自觉与阮姑娘投缘而已,没有任何看不起姜姑娘的意思。”
这个时候姜曼容突然朝前膝行两步,拉着静观的衣角,哀声求恳,说:“那请大师再给我一次机会!只求大师再给一次考验曼容的机会,能和阮姑娘比拼一回真实厨艺的机会”
静观听了,老老实实地回应说:“其实真实厨艺我也考校过了,阿俏那道冷淘面,确实做得比你好我只是想再看看各位在美学上的造诣,才选了你们四个一起来做这道拼盘的。”
静观是个老实人,也不会委婉曲折地说话,这话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连寇珍和吴晓梅都忍不住涨红了脸。
阿俏却心想,果然,上辈子果然是因为冷淘面的关系,静观才选中了姜曼容。
“可是可是大师又怎么知道阮姑娘以前没有做过这道冷淘面呢?我这是第一次做,凡事都在摸索,可阮姑娘始终胸有成竹,又大着胆子改变大师所教的方法,焉知她是不是也头一次做这冷淘素面呢?”
阿俏面上,始终镇定如桓,甚至没有半点表情,可她心里却赞了一句姜曼容:很好,又猜对了!说得没错,这道冷淘素面,她上辈子就做过几十遍了。
“所以,曼容斗胆求大师再给一个机会,给一个公平的机会,”姜曼容眼里闪着泪花,胸口一起一伏,极为激动。她将身体完全伏在了地上,哀声恳求,哭着道:“我自知与阮姑娘无法比较,可是,可是大师这里,是足以撑着我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她说到这里,静观不禁动容,看着她鬓边戴着的小小白花,静观惊问道:“怎么会?”
可是姜曼容却自此不再说话了,只是伏在地上哭个不停。
寇珍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忍不住说:“怎么又是这话感情静观大师就非得挑中你,挑中旁人就不行似的?”
姜曼容不接寇珍的话茬,只是突然抬起身体,眼光中流露着幽怨,望着静观:“大师”
“好!”静观突然发话了,阿俏与姜曼容一起望着她。
“那我就再考校一回,这一次,我不出题了,你们两人,尽管放手去做,做你们最熟悉,做拿手的菜式,不拘什么,我以这最后一道菜式来决定究竟谁有资格做我静观的弟子。”说到这里,一向平和淡然的静观大师仿佛突然多了几分豪气,“记住,去做一道菜,能让品尝的人,看到真正的你!做一道让人看清楚你们为人的菜式,去!”
说毕,静观就转过身,似乎不再想与她们几个人说话。
唯独阿俏这时候开了口:“大师,做这样一道菜,我需要花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