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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确是一面镜子。
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唇。
就算分隔多年,我们走在街上,也可以在一秒以内认出对方。
我想任何人也可以轻易地在第一眼就识破我们的关系。除了发型,我们几乎没有分别。
不过这当然仅限在外表上。
小时候,大人们都喜欢让我们穿上一样的衣服,做一样的打扮,吃一样的东西,玩一样的游戏。
我们有别人没有的默契,我们有别人没有的紧密,相较之普通的兄弟,我们有更深切的联系。因为我们拥有相同的血缘,相同的脸孔。
但我们的缘分,却只维持到十岁。
他被母亲带走的那一年,我还常常在夜里梦见楼下那辆把他接走的深褐色轿车。
那一幕犹如珍藏在相本的旧照片,发了黄化了灰的记忆,却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永远也忘记不了。车子在楼下等待着,女人纤白的手拉着他一步步走远,他不情不愿的目光,流连不去,那样的委屈,那样的可怜,我偷偷躲在窗边,目送车后一团滚滚烟尘,把他的身影完全掩盖。
我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的时候,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
但如今为什么他这样的陌生?他是谁?
我叫:“小谦?你真的是小谦?我的天,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阿翰,”他摇头,对我摇了摇手指,说:“我不是小谦,我也不姓沈,十岁之后我就改了名字,你可以叫我郭剑生,或者小四。”
“小四?什么小四!”我激动地抓着他,大声地说:“你明明是沈翰谦!”
“随你怎么说。”他一点也不在乎:“我们这么久没见,别尽说这些无聊的事。”他一把拉着我,走到吧台前,倒满一杯酒送到我面前来,豪情满怀:
“阿翰,这一杯祝我们今日兄弟重逢。”
“兄弟?”我们十五年没有见面,我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生硬表情盯着他。
“我还记得自己差点死在你指派的杀手车底之下。”我说。
“哦,那次我还不知道是你。”他一派不拘小节的宽广气度,随意地拍拍我肩上的灰尘,说道:“你瞧你不是一点事也没有吗?后来我都没追了,我还发散了消息,叫下面叫人请你回来,谁知那帮蠢货以为我要找你寻仇,洪老头才会抓了你去。哈哈哈……”
他还笑得真畅快,一点也无所谓。我不作声,看着这个人。小谦变了,变得我完全无法认同。
“喂,你怎么一脸不爽?”小谦大手一伸,手臂便勾上我的肩:“给点高兴的表情来看看好不好,你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奇迹吗?十五年呀,十五年过了还碰得上就是奇迹!”
“我们家一直没有搬过,你若是有心创造奇迹根本无需等待十五年。”
“你这样说是在怪我?”他斜一斜眉毛,放开我,径自喝了一口酒。
“看来这十五年你过得不错。”我略带嘲讽地说:“小四爷。”
他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唇边,抬起眼,深深地看着我。那么认真的表情,尖锐又凌厉,最后,他移开视线。说:
“你是个普通人,应该过普通的生活。我不想把你卷进来。如果不是在黑道上突然看见你,我这辈子也不会去找你。”
“你确定你是在找我?”我有点不以为然:“我还以为你要找的人是麦小龙。”
“麦小龙?”他嗤笑一声,语气满是不屑:“你是说整天跟在你身边的那小子?他算什么料,要轮得到我来操心?我不是看他跟你在一块,早把他抽筋剥皮丢到后巷喂狗。哼,小角色。”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噤声。我甚至不敢相信这种自大狂妄的话会出自小谦的口中,他随便高兴便指点着别人的生死,不负责任,毫无怜悯,我可以把这只当作是个低劣的玩笑吗?
不知为何,脑里却闪过某个夜晚,幽暗的仓库里面,那个被晾晒在众人面前,折磨得残缺不堪的可怜男人。
强行压下心中那抹异样的不适感,我不自觉地转过头去。
这十五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小谦的飞扬跋扈,小谦的狂燥暴力让我无所适从,小时候他明明是那么的害羞纯情,那么的胆小怕事,偶尔经过街上,看到凶悍一点的流浪狗也会吓得立即跳起来躲在我身后。是什么时候起,让他变得如此唯我独尊,目空一切?
十五年实在太漫长。
对我来说,对他来说,这十五年足够形成一段我们无法超越的距离。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断突如其来衔接的关系,我既无法放着小谦不管,也不可以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但是我那么的无力,完全没有分量,我说的话,那高高在上的“小四爷”如何听得进去?
结果我整晚都失眠。还有以后的每晚,这种焦燥也没有得到平息。
在这里,我被“保护”得严密又周全,我常常无意识地瞪着摆置在各个房间中的红外线监控,不知哪时哪分哪秒又被什么人监视着。
小四爷出入有大批保镖贴身跟进,只是等闲,自小成为习惯,他一点也不觉得不自由。
黑道势力即使张驰无边,幕后操纵者也不过是个平凡人,一样有血有肉有生命,会生病会受伤,外面说得再神奇,无非虚张声势。
小谦一直过得小心翼翼,日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把自己藏得这么好。
分支帮派的人物龙蛇混杂,个个都侍机夺权,各有各的私心,各有各的打算,怎么可能和平共处。小谦在道上打滚这么多年,他的眼光比我强,他的感知比我快,谁有异动他首先铲除,情面不留。所以他是黑道老大,我不是。
而现在,我坐在黑道老大的家里,宽广的游泳池旁边,沙滩椅,太阳伞,身边有四个保镖。
连在家里也得过得这般严谨,即是意味着这里随时会发生危险?我同情着小谦的同时更加同情自己,不待敌方出师暗杀,这种日子过多几天,就先神经衰弱而死。
我在这大屋子里什么事也做不得,凋空多时,快要生出锈来。
“阿翰。你怎么又躺在这里?难怪你一副得了自闭症的样子。”小谦刚好经过,看到我这般萎靡不振,便忍不住上前数落。
“你该多活动活动。”他说。
我自太阳帽下睁开半眯的眼,看着他俯视我的年轻脸庞,充满着青春和气魄。
活动,可以如何活动呢?我所有的活动区域便是在这屋子中。
如果我要到外面去,先要向我身后四个尽忠职守的保镖申请,然后是向他们的顶头上司申请,还得看小谦有没有兴致,他要是高兴了,便会很大方地特赦我几个小时,我才可以得到珍贵的“自由活动”时间。
“来来来,我们去钓鱼。”小谦自顾自走进屋内,完全不理会我。
在这里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连我也开始习惯被支来唤去。人堕落的速度比想像中的还要快。
我看看身边四个体格健壮的保镖,站了起来,开始走动,一众人等就会自动跟上。我木然,还有什么比跟着我更有意义的事?我想是没有了。
坐着专门的游艇出海去,真难得,这一个月来我终于可见天日。
有气无力地看着蓝天白云,手里拿着高级鱼杆,鱼标半没海里,我呆呆地坐在船边,不知在等待着谁来上钓。
今天阳光充足,四处海面平静,身边的人兴奋得简直定不下来,拉杆不断,频频报数:
“我又钓到一条啦,看,是斑!”
然后又好奇地张望我的鱼箱:“喂,你钓了几条?吓?快说,有几条?”
见到里面空空如也,还发出怪叫:“有没有搞错,怎么一条也没有,你怎么钓鱼的?我来教你。”
还钓什么鬼鱼,叫你的保镖跳下去捞就成,要多少有多少。我放下鱼杆,说:
“我头晕,不钓了。你自己玩吧。”
小谦呆了一下,在后面叫:“喂,阿翰,阿翰,阿——翰——”
我走进船舱之前还听到他大声的抱怨:“搞什么鬼,真扫兴。”
没多久他就钻了进来,一个人钓鱼多没意思,他也不稀罕玩那个了,看我躺在横椅上,便来推我:
“喂,起来呀。我们来聊天。”
“你找别人聊吧。”
“这里哪来别人!”
我惊奇地睁开一边眼睛,他身后五六个门神一样的保镖杵在那里,是装饰用的,原来只有我是多功能。只好坐正。
小谦觉得很高兴,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不是常玩这个吗?你最差劲了。”
他不知哪里挖来一张书,涮涮涮地就撕下几页,还开始认真地叠叠叠,折出各式古怪的形状:
“这个是猴子爬坡。”他一边嘿嘿地笑,一边把有趣的纸工做给我看。
“这个是青蛙。”他折完一款又一款:“这个是小船。还有飞机,看,手枪。”
他一个人折得不亦乐乎,像珍奇异宝般全数推到我面前:
“喂,你不会全忘光了吧,折一个啊。”
说出去真是一条新闻,黑道老大假日窝在船上玩折纸游戏。闻风丧胆的小四爷拿着纸制的手枪,对准我,砰砰砰。然后自顾自在一旁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为什么还不倒下?你真迟钝。”
正玩得高兴,有人在旁边接了一个电话。上前低声在小谦耳边叽里咕噜地报告。小谦的表情淡淡的。只冷哼一声道:“做了他。”
来人退下,小谦的注意力又回来到我身上。他说:
“阿翰,我们兄弟十五年没见,应该日日庆祝才是。”
“你不是有事吗?”我问,目光盯着那个被吩咐不知要“做了谁”的人。
小谦说:“没事没事。什么事也不及和你庆祝的事要紧。你说我们今晚要去哪里吃饭?”
“随便。”我有点心不在焉,眼光老是离不开那人。
“你怎么可以什么都随便随便。做大事就要拿主意!怪不得你什么都得过且过,做生做死也只是个小职员,我要纠正你这个坏习惯。”小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坐过来的时候,身体正好挡过我的视线。
“那在家里吃好了。”我说。
小谦挑了挑眉:“别这么闷啦,我们今晚去天奴。”
早有了决定还来问,问完又要批评,最后还不是他说了算。我也懒得抗议,一副心思都飘飞到十万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