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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里。给我办丧事,用的不要超过两千块。拿五百给雪花,因为她伺候了我一辈子。咱们现在不能再留她了,帮着她找个好事情做,或是帮助她做个小生意。叫别的仆人走时,也都要给他们点钱,三十、四十都行。这事由木兰做主。你们知道,厚道的人有福。把我埋在泰安,和你父亲在一块儿。桂姐,你不用愁,两个女婿会照顾你。”
她用两只含泪的老眼,以亲爱的眼光看着围绕在床边的孩子们。几天之后,是民国十七年三月十一,她去世了,年五十九岁,嘴唇上还露出美而恬静的微笑。
回家安葬现在是办不到,因为山东过去几年在张宗昌的糟蹋之下已经混乱不堪了,乡间土匪遍地,上有荒唐浪荡的省长,自然下有贪污腐败的县官。好人也不肯来,也不能来在大字不识的军阀手下做事。但是现在真正不能移灵归葬的理由,是胶济铁路正在日本海军占领之下。
在华盛顿会议上,日本被迫将山东交还中国。现在国民革命军已然把长江流域控制巩固,又继续北伐。先头部队在四月到达泰安,数日之后,即把省城占领。张宗昌和奉军退守德州。日本海军存心阻挡革命军的前进,以保护日本人的生命安全为借口,登陆山东并占据胶济路。日本有两次轰炸曾家的故乡,他们轰炸最凶的那一次,在济南,中国人三千六百五十二人丧生,据官方估计,财产损失为两千六百万元。并且有九百一十八名国民党员被捕,并予监禁。日本海陆军把革命军政治部的外交官蔡公时挖眼、割鼻、割耳之后,把他和他办公处的同僚一齐谋害。这是济南惨案,日本违反了九国公约,美国提议调解,为日本所拒绝。
在日本这件野蛮凶残的行动之后,紧接着在六月四日,日本人又在南满铁路皇姑屯日本军岗哨警戒的地方,以电线触发铁道交叉处的地雷,炸死奉军军阀张作霖,同车几个东北将军也一齐丧命。吴将军也在内。
日本人这些非法行动引起了中国全国愤怒的火焰和抵制日货的运动,蔡公时的遗孀是领导人物。这项惨案的协商拖延甚久,直到所有日本军队撤走,山东的秩序恢复之后,曾太太的灵柩才得以运返故乡泰安,葬于曾先生之旁。那是次年的春天。曾家在泰安的住宅幸免于难。但是日本人的那种凶残暴行,唤醒了木兰潜在的政治倾向和新的反日仇恨。甚至曼娘和暗香,过去做梦也没梦到对日本有什么好感恶感,现在也开始痛恨日本人了。
春天,北京已经进入国民党的治下。奉系少帅张学良,痛心于父亲之被日本谋杀,不顾日军多次的威胁,毅然归顺中央。狗肉将军则逃往日本占据的港口大连,安福系诸政客也都宦囊丰满,全逃往此处。中国至此,至少是名义上,在国民党之下全国统一了,建都在南京,北京改名为北平。
木兰想南迁杭州的老问题又被提出来。先要处理了北平的房子。他们已经贴出房帖招租,要租出正院。北平现在腾出很多房子,因为好多政府机关人员都要南下。但是,一天,一个新官员来打听房子,并且说若是适宜,他预备买下来。他只出四千银元,但也算难得的机会,于是曾家兄弟决定接受,自己再租个小房子住。
桂姐要去和女儿爱莲一起住,木兰说她那一阵子预备迁往南方,但是因为静宜园还有一半空着,曼娘和经亚家可以搬进去住,他们名义上付一点租钱也就算了。这会使王府花园再出现欢乐的气氛,这样也比租出去好。
这个想法大家同意。阿非仍然住在自省堂。珊瑚住莫愁以前住的院子,因为再往里面是姚太太的院子,现在由宝芬的父母住着。没人愿住红玉的院子,因为大家都嫌不吉祥。暗香和丈夫带着孩子搬进暗香斋。这时暗香欢喜地叹了口气说:“一切似乎都是天命。我过去一直觉得我要搬到暗香斋来住。”
王府花园的仆人大部分是新的了,因为宝芬有好多旗人亲戚没有事情做,她就把花园内的各种事情分派给他们做。
博雅现在已经二十岁,非常严肃沉稳。虽然他仍叫珊瑚伯母,其实珊瑚像他的母亲一样。他现在认为自己是姚家的长孙。一天他决定把母亲银屏的灵牌移进忠敏堂。他从父亲体仁给母亲照的好多照片里,选出一张放大,供在忠敏堂正中父亲的相片一旁。他吩咐在供桌上要不断点巨大的红蜡烛,他自己时常进去拜祭。他对当年遭受虐待的母亲的孝敬之心,和对祖母的仇恨,是同时存在心里。他只觉得祖母是一个满脸皱纹、疯狂的哑巴老婆子,他也只见过很少几次。听见人说是他母亲的鬼魂把祖母弄哑的,他就真相信他母亲的灵魂曾经出现过。
祖母在时,银屏的忌日都要祭祀,一则是安抚亡魂,一则希望使姚太太恢复说话的能力。现在是二十年的忌日,博雅也正好是二十岁,他想要举行一个大典礼。他这种孝思,全家无不赞成,于是大事筹备。请和尚念经,宰羊献祭。晚上设有宴席,下午六点钟光景,点上了蜡烛,和尚敲着木鱼和钟钹高声诵念经文。
住在花园的两家人都去行礼,华太太是银屏的好友,也请来参加。只有桂姐和女儿没到。博雅跪在父母的灵位前面磕头流泪。祖母的相片也摆在桌上,博雅大不愿意,由于阿非坚持,才勉强没有撤走。所以在体仁和银屏的相片的高处,挂的是他祖父母的相片。因为姚先生已经离家十年,音讯杳然,所以把他的相片也供在那里,借以表示孝思。
和尚们正在念金刚经,宝芬的女儿从外面跑进来,向母亲喊说:“一个老和尚进来了,他瞪着好亮的眼睛看我。”
宝芬说:“干吗这么大惊小怪的,他也不过是念经的和尚罢了。”
孩子说:“不对,他看来好怪。我问他是谁,他不理我。”
“他进来了吗?”
“我看见他进到自省堂去了。仆人们想拦住他,他睁大了眼睛看看他们,还照旧往前走。妈,他的白胡子好长,眼眉又白又浓——好像个老寿星。”
第133章 京华烟云(90)()
现在,大家正聚集在大厅的蜡烛光中行礼祭祀,那个老和尚走进来,静静地站着。和尚们忙着念经,也没人注意他进来。念完经,为首的和尚走上前来,准备到院里去烧纸,有几个人跟随着他到院里去。在屋里的人这才发现这位老和尚。他走到供桌前,背向他们,合掌为礼,口中念念有词。家人都毕恭毕敬地站着,等着他做法事,但是不知道他要如何。
老和尚慢慢转过身来,面对大家,蔼然微笑说:“我回来了。”
在他没转过身来时,木兰已经觉得有点激动,因为从背面看她认为她能认出父亲的头,心里已经有一半相信也许是父亲。一看他那脸,长长的白胡子,浓白的眉毛,炯炯有神的眼睛,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气。
木兰跑过去说:“噢,是爸爸!”
宝芬对她的孩子说:“是祖父!”
阿非和珊瑚跟着木兰跑过去,荪亚和经亚也过去挤在老和尚的周围。博雅听见里面的欢叫声,还有也在外面看着烧纸的另外几人,一齐跑进去。
姚老先生嘴在白胡子后面微笑,问候大家好,但是他的目光温和之中却有疏远冷淡之意。
木兰、珊瑚、阿非,都流下了眼泪。曼娘和暗香踯蹰退缩,不敢向前。博雅到跟前时,姚老先生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说:“这是我孙子,长得这么大了!”宝芬把两个女儿介绍给姚老先生,两个小孩子望着这个怪样子的祖父时,不由得害怕颤抖。冯舅爷过去和姐夫说话,是两个老人的别后重逢。红玉的两个弟弟,现在都成年了,流露着纳闷的眼光看这位伯父。
一眼看见华太太站在远处,姚老先生走过去,以精力充沛的声音说:“您好吧?今儿大家都在这儿!”然后转身问:“立夫和莫愁呢?”
木兰回答说:“他们在南方呢。”
“他们好吧?”
木兰说:“他们很好。爸爸,您身体还是这么硬朗!这些年您都在哪儿了?”
木兰再三追问时,他说:“我在妙峰山住了一年。我怕你们找到我,我到山西五台山又住了一年。然后又去陕西华山,在山上住了三年。然后到四川峨眉山”
还没等父亲说完,木兰情不自禁插嘴说:“爸爸,为什么不带我去呀?”姚老先生安安静静地说:“我甚至还到了立夫的老家那个村子,傅先生傅太太在那儿,我险些被他们认出来我往南到天台,到普陀。”
木兰热情激荡,不胜羡慕,她说:“您若当初让我知道,我一定跟着您去了。”
父亲回答说:“你怎么可以去?你们年轻人要坐船坐轿。我上华山要爬一万尺高,我到四川峨眉山是来回步行的。”
宝芬的二女儿问:“爷爷,您到普陀岛,是不是在水上走过去的?”
姚老先生说:“也许是在水上走过去的,也许不是。”他话说得那么严肃,神情那么脱俗,小女孩儿真觉得祖父是个神仙圣徒。
姚老先生从容微笑说:“在华山我从一只老虎前面经过,我望了望它,它望了望我,它偷偷溜走了。我告诉你们,孩子,我这旅行,一半是游山玩水观赏风景,一半是自我求解脱。这两个目的是不可分的。也许你们不明白。自我解脱的基础在于身体的锻炼,人必须无钱无忧虑,随时死就死。这样你才能像个死而复生的人一样云游四方。你要把每一天、每一刹那都当作苍天赐予的,你必须感谢上苍。你身上不带钱,则盗贼不近身。但是你不能这样子旅行,那就必须把身体锻炼好——你的手,你的脚,最重要是你的胃。必须能够找到什么吃什么,或者能挨饿,不吃东西。必须室内室外都可以睡觉,不管什么天气都能忍受。你若没有这么一个身体,就不能旅行。”
大家问:“到哪儿找东西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