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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三部曲-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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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玉梅这样想,她生你的气,现在还气呢——我要再做傻瓜。噢,博雅,我愿意跟你到天涯海角,就算我双脚走出泡来,双手爬得流血,也在所不惜。我知道你是我的生命;我愿意做你的妻子、情人或姘妇,只要能接近你就行。我对自己好吃惊,我以为自己恨你,没有你也能活下去,但是现在你的一封电报就改变了一切。只觉得你离我不远,使我又恢复了生命。我不得不告诉你,三天前我收到你太太的一封信,我寄给你的信在她手中,她写信来羞辱我。现在我们得面对一切了,她有权愤怒,因为我那封信就和现在这封差不多。我愿意对你摊开我的灵魂,就像我曾心甘情愿奉献我的肉体一样。你不肯听我的过去,你错了。你不知道我的过去,怎么能了解我呢?你不知道我曾陷入深渊,怎能明白你对我之重要?一个女孩出生,十七岁就成了孤儿。她漂离了“良家”社会,被男人的欲望击来打去。那个女孩子没有权利生活、恋爱,没有权利找一个丈夫,拥有自己的家吗?我需要家庭、幸福,与一位不轻视我、不把我当玩偶、能完全谅解我的丈夫,我特别是想得到同胞的尊重。于是你来到我的生命中。你能怪我爱你吗?我要你爱我,你也确实爱着我。后来的事情太令人不解,但是我要抛到脑后,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绝不再怀疑你。我现在很快乐,和老彭在这儿,住在武昌城外洪山斜坡顶的一栋房子内,照顾十几位难民。玉梅的孩子出生了,但是她杀了他,因为邻居都说他是日本小孩。老彭改变了我,还教我不少佛教的东西。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快乐了,我很高兴你正为中国从事有用的工作。无论是什么工作,请把一切说给我听。你什么时候到汉口来?

    这封信已够长了,我还没告诉你,和我同居的汉奸是怎么回事。他一切电报和信函都用我的名字收件,但是我不知他发出的信件也用我的名字。我发现他的行为,就离开了他。是我提供情报,他们才能突击那个地方。老彭知道一切。老彭瘦多了。献上满纸情意。

    妹莲儿上

    五月里,抗战的都市汉口变成一连串活动的中心。有海报、游行和群众大会,军队和战争补给品也不断经过,使这座城市热闹非凡。山西、山东、安徽都有激战发生。日军沿平汉铁路推进,但是打了八个月,还是不能控制山西南边,山西的正规军和游击队已显出战斗的效力,不让敌人渡过黄河。津浦铁路上日军正由南京向北攻,由天津向南进。为了某一个难以解释的理由,敌人竟想在铁路交会点徐州会合,而不直接向西沿河直攻汉口,于是又花了六个月的时间。这对中国十分有利,使日军在长江战争中的损失增加了三倍。敌人低估了国军的抵抗力,仍想速战速决,结果一次又一次地犯了战略错误。

    中国的危机已经解除了。蒋介石宣布,两个月内中国军的力量已达到宣战时的两倍。他正在参观各前线。在第一道前线上,我军都坚守国土。日军在二月四日攻下蚌埠,东京发出充满进攻性的声明,天真幼稚,被人引为笑谈:上述说二月十日到十七日一周内,中国军在平汉铁路和山西前线损失达“三万多人”,而日军只有“五十人被杀”。

    汉口人看到新的战争设备运到北方前线,大家都欢欣鼓舞。中国空军由于苏俄飞机和飞行员抵达,力量增大。二月十八日汉口人看见一场壮观的空战,敌人的二十七架飞机被打下十二架。据说我军已放弃防守战略,改用进攻,四月里就现出成效了。国军撤换司令,由李宗仁和汤恩伯将军防守两条铁线前哨,胡宗南和卫立煌将军阻挡敌人接近黄河沿岸。蒋氏亲自指挥山西和河南前线。预料四月里徐州附近将有一场大战。

    博雅的信件由衡阳寄来不久,老彭就离开那儿,住进汉口的一家旅馆。丹妮不知道,老彭决定离开是不是和博雅到内地有关,或纯属巧合。他把博雅的信件递给她,表情和她一样烦恼。“他来了。”他只说了一句,声音颤抖了。丹妮自己也很激动。博雅的电报很短,但是一字一句都意味深长:“已随公路考察团到衡阳。一心热望见你。探勘归来后与你相会,长伴知音。博雅。”“知音”显然是引两位音乐爱好者的故事,虽然用法很普遍,对丹妮却有特殊的意义。她眼睛湿润了,欢乐中竟没有留意老彭的心情。他们当时正在他房里,她跌坐在一张椅子上。

    老彭看她流泪,满怀深情地说:“我很替你高兴。”

    “哦,最苦的一段已过去了,他就要来了。”她说。她咽下满口的幸福,嘴唇开始嚅动,仿佛一口口慢慢咀嚼幸福的滋味,就像老乡尝着精美食物一般。

    “等他来,你就离开我们了。”老彭带着悲哀说。

    “咦?彭大叔。我已经说过,我永远不离开你。”

    但是他没再说别的。

    她再去他房间的那天晚上,胸中充满热情和大计划。“如你所愿,博雅参与你的工作了,”她说,“有了他的钱,我们不但可救十几个难民,说不定可救上好几百人。你记得那夜在张华山旅社我曾向你保证——用那些钱来助人?”

    “但愿他肯照你说的去做。”他的声音不如她想象中那么热心。

    “但这是你自己的主意。”

    老彭用怪异的表情看着她,似乎正想着心事。

    “不错。”他终于说,“但是你应当尽快嫁给他。”

    “是的。你在我家会永受爱戴,成为家庭一分子。”

    他停下半晌说:“世上有所谓个人命运。也许我们的命运不相连。也许我会到山上当和尚。”

    丹妮大吃一惊:“但是,大叔,我不许你这样!这种佛家观太恐怖了,也许不假,却很吓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样很难办到。有时持续一整年的安宁,却一天就失去了。丹妮,别把我当智者。有时候我也和你一样迷乱。”

    丹妮终于明白,她许嫁之后老彭已爱上了她,她觉得很难受。他俩故作自然,却觉得很窘。

    第二天他借口说要见裘奶奶等人,就搬到汉口一家旅社住了,但是她凭直觉知道,他是要躲开她。

    在寄给博雅的下封信中,她写道:

    我不知彭大叔怎么回事,他完全变了,他说要去做和尚,这不是他平日的作风。你知道他是佛教徒,但还吃牛肉哩。他只对助人有兴趣。现在他说要走,也许当和尚,他说他不舒服,两天前去汉口住旅社,一直未回来。他说要到七宝山去休养。他在这儿有好地方可休养,我替他准备他需要的食物,我简直觉得他想躲开我。佛道真是疯狂的东西。我昨天到旅社去,他很高兴瞧见我,我进去之时,他笑了。我问他:“你要休息吗?”他说:“是的。”我说:“山上的人让你心烦否?”他说:“没有。”他看到我似乎很快乐,临走时我问他:“你要不要我再来看你?”他起先说“不”,后来又说:“要,我很高兴看到你。”不知道他为何对我疏远了。他给我两百元,叫我照顾几天难民。你知道他开这家难民屋完全用自己的钱,只有我又拿了一点。他说“游击队之母”裘奶奶在城里,他还得见另外一些人。但佛道是疯狂的。我希望他不要陷得太深。他显得悲哀。我仍然要说,我一生从来没见过一个比他更好、更仁慈的人,包括你在内,我知你也会有同感的。

    妹莲儿上

    几天后,博雅从衡阳寄来第二封信:

    亲爱的莲儿妹妹:

    我上一封信就说过,我随一个工程师队同行,计划在内地筑一套公路系统。此行需几个月的时间。最多五月我就到汉口。

    南岳所见到的情景我要和你说。昨天我和朋友去那儿,因为是佛祖诞辰,很多香客都老远来朝拜。沿路上看到了壮观的风景。南岳名副其实,巨大的岩石高耸入云天,一切都强壮有力。竹子高得难以置信,我以前从未见过。香客从各方涌来。我们由南而来,通向庙宇的路上,路旁坐满乞丐。假日的气氛很浓,有不少穿着鲜艳的女子和孩子,大都来自乡间。有几位有钱人乘轿子,不过信徒宁愿走路,有人三步一跪拜。艳阳普照,景致极佳,也有不少穿着浅蓝新衣的香客和着红裙的妇女,大家肩上都有浅黄的背囊。据说有些人穿着日后见神——也就是将来葬礼——的衣裳,好让神明认出他们。

    “南岳庙”很大,有不少厅堂。我们到达主殿,有佛事进行着,菩萨却穿了新袍子。空中香味很重。和尚在诵经,里面挤满信徒,正在菩萨面前燃烛点香。

    十一点半左右,朋友们建议下山到城里吃饭,一大群男女还在往山上挤。我们不知道有空袭警报,但山上人告诉我们了,不久听到呜呜声,也看到天上的小黑点。飞机不到一分钟都飞到头顶上,在那儿丢下几个炸弹。但山路窄,很多香客都躲在树林里避难,我和朋友都躲在竹林里,飞机怒吼,机枪也在我们头上咯咯响,飞机离地面只有两三百尺,引擎声震耳欲聋。我以为飞机走了,结果它们又飞回来,再用机枪扫射香客。

    我冲出去,听到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声,五十码外一个露天空地简直像一个大屠场,那儿有二十个男女和小孩被杀,还有人受伤。

    你在汉口也许见过轰炸,但这是我第一次的经验,我第一次看到日军的野蛮行为。屠杀一堆香客有何作用、目的、动机呢?敌人能有何收获?不错,是有一两个人穿军服,但不可能把鲜艳的衣服看错吧!敌人该认识他们所飞的地面,不可能没听过南岳,他们一定是奉命的,飞行员一定看到了奔逃的民众,他们没法躲开空中敌人的视线。

    和尚出来把死者和伤者抬入庙内,一个奇怪的佛诞辰就草率地结束了。

    这场战争的性质逐渐明朗了。我们的同胞无一处可免除致命的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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