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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阴天。
他永远记得自己站在望江宾馆前那一刻瞥向江面时候的场景。
银灰『色』的大江滚滚东逝,漫天铅灰『色』的云,分不清天地,看不出是谁映照着谁。
第二次进入望江宾馆,他驾轻就熟,自信了很多,直接就在电梯边找到了等在那里满面笑容的小丫头。
“哇,你今天真帅!”
他抿嘴笑,有点儿羞涩。
19层,商务厅里面已经陆陆续续坐满了宾客,后排记者的“长枪短炮”让那个小丫头也咋舌不已。
她独自坐在门口加的一排凳子上,楚天阔走到角落自己的位置坐好,手心有点儿出汗。远远看到海润自信张扬地微笑问候,心里终于稍稍平静了些。
之后很快他就被会议本身吸引了。
开篇就是长达十分钟的宣传片,介绍企业,介绍以往的辉煌,介绍产品,介绍高管……他目不转睛,似乎第一次接触另一个很高很高的世界。
包括主持人好听标准的普通话,不带任何口音,仪态翩翩,比学校老师强太多——更何况他的父母。
副总上台发言,讲桌边摆着一大束鲜花束成的花球。他忽然想起书包里还装着那朵玫瑰。
是不是,整个书包都会自然地染上那股香气?
全场灯光终于暗淡下来,主持人用好听的声音宣布:“下面有请全市优秀学生代表,来自育明小学的楚天阔同学,与我们的何总一同为‘炫亮’学生电脑揭开神秘面纱!”
楚天阔反而不怕了。
他从容地站起身,爷爷所说的那种天生的贵气战胜了恐惧。他直视着幽兰的追光和亮成一片银河的各『色』闪光灯,招手,笑容淡定,意气风发,有种不属于少年人的大气成熟。
直到缓缓揭开电脑的红盖头,他的笑容都不曾僵硬,仿佛已经演练了多年。
楚天阔似乎在那片闪亮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发布会结束,剩下的就是自由交流和答记者问阶段。现场轻松了很多,记者跑到前面去拍电脑,下面很多宾客互换名片交谈甚欢。小丫头开心地跑过来,语无伦次地夸奖着他的表现。
他依旧只是抿着嘴笑,这次不再是因为羞涩。
“楚天阔,你过来!”
他回过头,海润正站在一堆记者中间大声喊他。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慌张,他走过去,被按到电脑前乖乖坐下。
眼前一个打开的空白文档——楚天阔的学校没有机房,自然也没有电脑课。他也只是在亲戚家才接触过一点儿,玩过几局扫雷和纸牌游戏。
甚至初中之后他才知道,那一刻眼前打开的大片空白,名字叫记事本。
“楚天阔,记者想要拍几张你和咱们新品牌的照片,别紧张,自然地打字就好,不用摆姿势,让他们随意抓角度拍几张就好。”
他怎么可能不紧张?
僵硬地把手放在键盘上,半天也不知道应该按下哪个键。
“输入法切换到智能abc了,你就打上‘炫亮少年’几个字就行了,我们从背后和侧面拍几张。”一个记者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
被那么多“长枪短炮”对着。
楚天阔忽然很想呼救。
好像子弹即将戳穿他的面皮。他伪装的优越形象。
他缓慢地在键盘上找到根本不按照规律排列的xuan,打出第一个“炫”字,然后不小心碰了某个按键,屏幕上面就被两个硕大的字抢占了空白。
“炫耀”。
周围几个记者开始笑:“这孩子根本不会打字啊,怎么用电脑啊?”
楚天阔感觉耳朵在烧,抬起头,看到海润有点儿尴尬的表情。
后来是怎么结束的,他都不记得了。
也不记得那个塞给他玫瑰花的年轻工作人员把400元钱塞到他手里说“这是酬劳,谢谢小同学”的样子。
也不记得那个一定会用电脑的学习委员小丫头脸上复杂的表情。
也不记得海润姐姐笑着拍他的肩膀安慰“其实表现得非常非常好,别往心里去”的美丽姿态。
也不记得爸妈拿到400元钱高兴地『摸』着他的头说“我们天天就是有出息”的时候那种炫耀的语气。
更不记得很快班里的同学都知道他不会打字并争相询问“楚天阔你家没有电脑”的盛况。
他是个不会打字的小王子。再美丽的展台和追光,也都成了照妖镜。
书包里的玫瑰,早就不经意间被书本碾成了花泥,染得数学书上一片胭脂红。
“是不是觉得我挺变态,七年前的破事儿,一直记到现在?”
余周周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没点头也没摇头。
她看到的楚天阔,固然是电脑前挺拔英俊的少年,然而她不知道,那个故作镇定的表情背后,是被戳穿和嘲笑的无力与惊恐。
他见识了更大的天空,也受到了嘲讽,明白了真相的可怕。
所以当他走出望江宾馆,看到在冷风中被吹皱一张脸的父亲正在等待的时候,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世界的有些矛盾,太早就跑来困扰他。
比如父亲一边辛苦地等在冷风中,不进门惹他难堪,关切地问候他“累不累冷不冷”,一边又很急迫地询问“人家给没给钱?”
比如学习委员小丫头喜欢他的优秀雅致,却在看到“炫耀”、看到他的父亲的时候,一脸的惊讶和鄙弃。
比如他自己。
“其实我也不知道今天想和你说什么,说着说着又开始纠缠当年丢脸的小『插』曲……我明白我很虚伪,活得挺累的。不敢有一点儿差池,不愿意得罪任何人,塑造着一个假模假样的……”他自嘲地笑,却被余周周打断。
“我知道,林杨因为凌翔茜的事情说了一些比较冲的话。他没大脑,你不要往心里去。你和林杨不一样,各有各的资本,各有各的选择,你没有做错什么。”
楚天阔只当她是说些漂亮话,因为这种漂亮话谁也没有他自己说得多。
“哦,是吗?”他笑。
“我知道,你很好奇我和林杨怎么能那么不顾大局,你也很好奇曾经和你很相似的陈见夏怎么就一下子魔怔了、奋不顾身了——但你只是好奇一下,偶尔感慨一下自己的青春没有我们这些人张扬……”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但是你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错误。”
楚天阔不再笑。
“事实上,你也没有错。你跟我说这些,只是好奇,自己努力地为了过得好而付出了很多,内外兼修,但是好像也并不怎么快乐,那么,像我和林杨,我们有没有后悔,是不是比你开心,比你满足——你只是好奇这件事情,对不对?”
长时间沉默之后,楚天阔慢慢开口:“那答案呢?”
余周周笑:“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你做了我们做的事情,你会比现在更难受。”
所以不必再好奇,也不必改变。
每个人都不是一夜间成长为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有他的选择,无关对错。
算计和经营着的青春,也未必不精彩。
余周周离开的时候,告诉他自己见过凌翔茜了,她很好。
“我猜,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一定很紧张、很疲惫。”
他没有反驳。
他不是不喜欢那个美丽的女孩子。
只是害怕,害怕她发现自己不会打字的那一张脸孔。事情发展成这样,他不是不可惜。只是如余周周所说,其实他并不后悔。
也不遗憾。
走错路的孩子,并非不是好孩子。
那么,一步也没有走错过的孩子,是不是很可怜?
楚天阔决定,再也不去想。
只是闭上眼睛,就会在这个仿若深秋的初春,想起那天早上凝重的江面和无边的灰云。
他忽然念头飘到不相干的地方去了。
明明叫作楚天阔。
偏偏那首诗的前四个字是“暮霭沉沉”。
刹那间懂得了自己的爷爷。
还好,他是后三个字。总有一天,站得足够高,就可以突破小小的天地和格局,望到云层外面去。
他要的是明天。
那些活在今天的人,永远都不会懂。
第98章 米乔&奔奔番外·未完成(1)()
米乔可以说她不到20年的人生没有遗憾,她恣意张扬,坦『荡』快乐,无愧于心。然而最大的遗憾,就是她再也没有制造任何遗憾的机会了。
后来的后来。
她还有太多的故事,没有来得及发生。
“其实我第一次遇见他啊,根本没记住他长什么样子。”
米乔再次从鬼门关逃出来之后,精神头儿大不如前,总是倦倦的,倚在靠垫上,每说一句话都费好大的劲儿。
发现对面余周周的目光中满是不忍,她在对方出声劝阻前一秒笑着摆摆手,看到自己的指关节在阳光下闪过,苍白突兀。
太瘦了。
“没事,我不累。我必须跟你讲讲。”
余周周动了动嘴唇,安分地坐下。
米乔微笑。
再不讲,可能就要憋在肚子里,永远带走了。
米乔第一次见到奔奔,甚至都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小学三年级开学的第一天,她正骑在班里最调皮的小胖子背上,左手掐着他后颈的肥肉,右手指关节死磕着他的额角。
“服不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嗯?你倒是喊啊,喊大家伙儿选你当班长啊?就你,想当班长,我呸,有种就揍我啊!你不是吹牛能把我揍趴下吗?看看现在趴下的是谁?!”
小胖子连哭带叫地求饶,由于半边脸贴着地上,嘴里也就含糊不清,光吐白沫。周围一圈女生大声叫好,其他男孩子一脸惊惧,跃跃欲试半天,到底还是缩在了外围。
就在这时,闹哄哄的人声中,一个细声细气的男孩声音格外突兀。
“请问……你是班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