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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犹豫间,晏薇突然觉得赵类的手指在自己掌心轻微搔动,抬头看时,只见赵类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直看着自己,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最终也只是重重地眨了两下。
赵类的手指,在晏薇掌心,一下、一下,轻轻叩击着,像是催促,又像是以手代身,磕头恳求。
晏薇一咬牙,抽出针来,刺了下去。
赵类的面容,缓缓地松弛了下来,浮现了一个隐约的微笑,显得安静平和。
晏薇的视野,已被泪水冲刷得一片模糊。
那个寺人带着龙阳进来了……三个人似乎说了些什么……又有什么人俯下身去,去探看赵类的鼻息……似乎有人在问自己什么话……这一切,在晏薇眼中,都像梦境一样恍惚,所有的人影都在晃动,但看不清谁是谁,所有的声音都进入耳中了,但都是些破碎的单字,连贯不成句子。
直到龙阳用力拉起晏薇,一掌掴在晏薇脸上!
晏薇的脸颊,霎时肿了起来,五个指印清晰可见,但她似乎仍未清醒,依旧眼神『迷』茫地看着龙阳。
此时,两个寺人已经退下,连赵类的尸身也清理出去了,只有龙阳和晏薇,面对面站着。
“你杀了他?”龙阳恨恨地说道。
“不是我……是你……”晏薇恍惚地摇了摇头。
“他到底是什么人?”龙阳又问。
晏薇凄然一笑:“看身形相貌,不是蛮夷,自然是华夏血脉,天子臣民……”
龙阳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愣了一下,突然用手掌钳住晏薇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厉声问道:“你认识他,对吗?他是来找你的,对吗?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晏薇用力挣了几下,没有挣脱,泪,便流了下来,直流到龙阳手上,但晏薇却倔强地抿着嘴不说话。
龙阳似乎有些慌『乱』,皱了皱眉,松开了手,反手在晏薇肩上蹭了一下,拭去了手上的泪水。晏薇却依然维持着仰着头的姿势,两眼空空洞洞,似是已无法思考。
过了许久,龙阳叹了一声:“真要『逼』我对你用刑吗?”
晏薇眼神恍惚地看向那些刑具,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霎时便清醒了过来,轻声道:“他什么都没对我说过,他那样子,就算有话也说不出……”这话,倒不是说谎,但多少带了点乞求的意味。
龙阳似乎有点心软,神情顿时柔和了下来:“舌头……是他自己咬下来的,他一意求死……”
晏薇突然抬头直视龙阳,大声说道:“蝼蚁尚且偷生,若不是痛到了极处,若有一线生机,谁会一意求死?”
龙阳看着晏薇,眼中像是燃着一团火,他缓缓抬起手来,似乎是要打过去,又似乎,只是想触『摸』一下自己掴出的掌痕,但最终还是忍住了,轻轻垂下手臂,叹道:“罢了,无非是要劫你出去,而后发兵攻打……只要你在,他们便不敢打,只要他们敢打,我第一个拿你殉剑!”
晏薇凄然道:“杨王十子六女,又怎会在乎区区一个我?为了王权霸业,阴谋诡谲,骨肉相残的事情,各国还少了吗?我又算得了什么……”
龙阳冷笑道:“杨王不在乎,你大哥却是在乎的。”
晏薇一呆,想不到他什么都知道。原来,要自己做人质,还有牵制公子瑝这一层意思在里面。
龙阳又撇了撇嘴,轻舒猿臂,径直从晏薇发髻中拽出了那枚枤香,放在鼻端嗅了一下,丢在地上,一脚踏上去碾碎,恨恨地说道:“你不要偷偷『摸』『摸』搞这些小动作,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不会让你吃亏的。”
已进入二月,楼前楼后的梅花开了,满室萦绕着冷冽的暗香。
虽然天气一天比一天暖,但在晏薇心里,却一天比一天冷。
自上次回来,楼外便多了十几个内侍日夜守卫,晏薇再也不能出楼半步。只有那竹萌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依旧悉心地服侍晏薇,口中仍软软地叫着“公主”。
这里已经成为一块禁地,所有的人,都没有再来过。
晏薇不知道杨国是否已经起兵……公子瑝没有得到自己脱身的消息,会起兵吗?他会为了自己的安危置国事于不顾吗?会再派人和自己联络吗?还是……另外派过人,但是没联系上自己?或者……已经起兵了?那么战况如何?这些问题,没有人能给晏薇答案……
夜凉如水。
灯下,晏薇拥着被,看竹萌缝补衣服。
突然,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继而靴声橐橐,有人走上楼来,却是龙阳。
晏薇心中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疑不定地看着龙阳,待看到龙阳身后跟着的两个寺人手中捧着的两坛酒,晏薇才稍稍定下心来。
龙阳挥手说道:“你们都退下!”寺人和竹萌忙行了礼,退了下去。
龙阳似乎已经喝了不少酒,两颊酡红,唇边却带着笑,柔声对晏薇说道:“来!陪我喝酒……”口齿已略微有些不清。
晏薇方惊觉自己只穿着中衣,忙拿过外衣来,却不好意思当着龙阳的面穿衣,但又不能赶他下楼,只得说道:“楼下有耳杯,你让竹萌拿两只上来可好?”
趁龙阳回身招呼的工夫,晏薇已经穿戴整齐,在席上跪坐好。
注释:
'1'近死之心,莫使复阳:见《庄子·齐物论》。
第27章 我徒我御,我师我旅'1'()
不觉两人都有了八九分的酒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龙阳已经移到桌案这一侧,和晏薇并肩而坐了。
两人同席,隔着案,案上两坛酒两只杯,灯影摇曳。
龙阳手肘抵着桌案,整个身子前倾着,满嘴的酒气。晏薇却端端正正地跪坐着,身子略略后仰。
龙阳抖着手,搬起酒坛,倒了两杯酒,酒『液』淋淋漓漓洒了一桌案。晏薇双手接过杯,却不喝,只看着龙阳,等他说明来意。
龙阳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道:“十天前……杨军已经杀出了长岩关!”
晏薇吃了一惊,手一抖,杯中的酒洒出了大半,果然……已经出兵了,果然……公子瑝并未因自己耽误了大局,莫非……自己已经成了杨国的弃子?想到这里,晏薇脸『色』煞白,额上密密沁出了汗水。原来,被自己国家抛弃的滋味,是这样的……
晏薇只觉得指尖冰冷,抖着手,仰头将那小半杯酒一饮而尽。这酒很烈,一杯下肚,喉咙中好像有刀子划过,头颈脸颊一片火热。晏薇忍不住咳呛起来,雪白的脸,一瞬间便转为通红。
龙阳见晏薇如此神情,忍不住伸出手来似乎要抚慰晏薇,但随即便紧紧攥成我徒我御,我师我旅拳头,轻轻捶在桌案上,冷笑道:“你大哥……竟然并不顾忌你的生死!果然还是立军功、当储君更重要些。”
晏薇的脸『色』又转为惨白,苦笑一声:“我既然来了,便已抱着必死之心,岂能因我的生死,扰了国家大事?”
龙阳猛地一拍桌案:“若换作小葵在杨国,我断不会让一兵一卒越过长岩关!”
晏薇也有了几分酒意,凄然一笑,说道:“只可惜……我没有小葵那么好的命,有你这么好的兄长……”说着,泪水便涌了出来,晏薇仰起脸,忍着不让泪落下,唇边却浮现出一个倔强的微笑。
龙阳苦笑一声:“我是个好兄长么……能保护妹妹平平安安一辈子,才当得起‘好兄长’这三个字吧!”说罢,饮了自己手中这杯酒,又满斟了两杯。
龙阳用手指点划着洒在案上的酒,勾画出姜国舆图形状,喃喃说道:“这是长岩关,这是涂水,这是沅亭,这是久泽,这是大宁,这是繁穰……”龙阳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不断点划,姜国的壮丽河山,一点点在案上的酒渍中成型。
“这是郏关天险,再过来,这里是清丈,这是襄垣,这是汲川,这是永康、永宁、永寿三镇,这是昭邑,这是仙居,这是召汶……再过来,这是石闫关,这是黎治,这是芷阳,这是水章,这是千春,这是涣邑,这是调泉……这是青林关,这是勤田,这是界美,这是雅歌,这是平野……”龙阳一口气不停地说着,越说越急,越说越快,但一字一句却饱含深情,清清楚楚。
“这,是泽邑。”龙阳最后重重地点下手指,举杯饮尽了杯中酒,“这,就是我姜国的大好河山!”说罢,眼中蓦然涌上了一片雾气。
晏薇小口啜饮着杯中酒,也觉得酒气上涌,在眼眶中忍了许久的泪,便纷纷落了下来。
龙阳轻轻叹道:“郏关……已经失守了,大良造身负重伤,派人求援……我只消将杨军引到泽邑城外,再拿你殉剑,那时候魔剑的魔力就会恢复,天上也会降下火雨,姜国,便可以反败为胜了……”说罢,乜斜着眼睛,看着晏薇。
晏薇冷笑一声,铿锵地说道:“巫觋说的?你就那么信?万一殉剑不成,魔剑既无魔力,天上又无火雨,你怎么办?那时候重兵围城,你如何回天?杀了巫觋能挽回大局吗?就因为巫觋一句话,你就要引杨军深入姜国,直抵泽邑?这一路上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惨遭兵祸,你想过没有?征战求胜,在于国富兵强,在于将士一心,而并不在于一柄剑有多少神力。”
龙阳不说话,只是用手指引导着那些酒『液』,想要把它们连到一起,弄成一个完整的形状。但桌案的漆面光洁如镜,并不存水,手指一离开,那聚拢好的形状便又消散了,仿佛是一片破碎的山河。
晏薇又叹道:“我不是怕死,只是我从不信巫觋,不想因巫觋一句鬼话,死得毫无意义!与其如此,你不如拿我祭旗,领兵亲征!”
晏薇话音一落,便被自己的这番话语惊住了。明明事关自己的生死、两国的存亡,为什么自己的说话,竟仿佛站在云端里俯视这一切,似乎自己只是个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