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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戒瞅见,不屑道:“师父你怎这般酒量——”活未说完,人已出溜到桌下,口流涎水,鼾声大作。行者心里有数,那酒俱倒在袖子里了,此刻见他二人倒了,也佯醉装傻,坐地倚墙而眠。
三女子见迷药放翻了众僧,大喜,招呼众小妖上楼,怕几个中途醒了,个个捆得像粽子,一起动手,抬到厨房案板上,一壁厢去飞报大王定夺,是全宰还是一天宰一头?是红烧清煮,还是炙烹溜烤?
那大王不是别人,正是沙悟净。他自那日逢普贤皈依释门,权居水府,吃斋念佛,专候取经人。一等三个月不见唐僧,先疲怠了。手下人趁机撺掇道:“大王,你等出家之日再食素也不为晚,何必胶柱鼓瑟?这几个月兄弟们俱清苦毁了!”悟净喝道:“你以为我肚里有脂膏!既受了菩萨劝诫,却不能光天化日去做!”那红鱼、青虾、白蚌便献计在河边起一座酒楼,招待过往行商饮酒,云游僧道用斋,却在酒水里羼上蒙汗药,将食客麻翻了,拖厨屋里细细拾掇了享用。悟净准计,众小妖踊跃,不多日便在河畔起了这幢酒楼。悟净又吩咐在楼下专设一个神堂,供上诸佛菩萨,备上香烛纸马,每日晨昏为那冤魂野鬼祈祷,令其早生福地;免得去阴曹地府告状坏了他的名份。生意开张以来,十分红火。既吃了肉,又拜了佛,皆大欢喜!一晃半载过去,近日却因天气转凉,行客骤减,五七日没发利市了。且喜今宵一拨子来了三人,其中两个据报还算肥腴,悟净便勒紧裤带,三步并作两步,自水府赶来。进了酒楼,先看了一下货色,吩咐道:“也是多日未见腥水了,先将两头肥的洗了,挂在钩子上,割些大腿上的肉炒了下酒!”
小妖问:“那瘦子咋办?”悟净道:“先喂几日,喂胖些再吃不迟!”
行者心想:“这魔头还怪会过日子哩!”众小妖便将唐僧、八戒松了绑,丢到水池里,七手八脚地给两个冲洗。却无人理会行者。行者寂寞难忍,挣挣着起身,道:“也给老孙洗洗,身上灰一抓一把了!”又补口道:“若论爆炒,还是瘦肉香,老孙一身俱是瘦肉也!”叫身旁小妖一把按倒,道:“看不见人手都忙着!再睡会养养神多好!”
妖王正欲吩咐青虾去水府取好酒,猛听小妖叫:“大王,这行李好光彩哩!”抬头瞥见墙角斜倚的九环锡仗,镶金嵌银,十分名贵,又见地上丢着个包袱,透着霞彩。上前打开,辉光刺刺迸出来,耀得他眼也花了!退了一步,眯起眼,才认出是一顶七宝毗卢帽、一袭百宝袈裟,忍不住啧啧称赞起来。惹得众小妖丢下活计,围拢观看。妖王心痒,“我虽未出家,却也受菩萨劝化,应了名声,如此光彩行头,何不穿上威风威风!”遂披戴了,果然神威庄严,一如得道罗汉。众妖齐声讴赞,献媚添谄。
妖王乐不可支,又去抖包袱,看还有何宝物,却掉下一个羊皮文牒,捡起一看,原是东土大唐天子用过宝鉴使过花押的通关文牒,才看一句“唐三藏法师奉谕西行取法”,不禁大吃一惊,慌三忙四将僧帽摘了,袈裟除了。
众妖道:“大王穿够了,也让小的们穿上光彩光彩!”一拥而上,扯袈裟,抢僧帽。妖王喝道:“谁胡闹,砍掉哪个的爪子!”挥手将众小妖赶散。
悟净将包袱原样包好,正沉吟。忽听小妖小心翼翼问:“大王,两和尚洗巴好了,是先割白胖子的肉,还是割黑胖子?”妖王惊醒,一迭声道:“快松绑,快松绑!即吩咐青虾、红鱼速去取解药。众妖诧异:“大王,到嘴的肉怎的不吃?”妖王骂道:“吃,吃!瞎球入的,知是谁?——那白胖子是我师父,瘦猴子是我师兄!
只这黑胖子没来历!”行者听了,强忍着才没笑出声。众妖想起前事,因道:“大王,你老人家在这水府里锦衣玉食,一诺百应,若做了和尚,便惨了!还请三思!”妖王道:“为妖虽好,终有化灭之日。我岂能鼠目寸光,只贪眼前安逸?”
言语间,鱼精虾怪已取来解药,蚌妖捧一银壶水来,要与三藏师徒灌下。
妖王眼珠一转,道:“且放下,等伐亲手喂药!”三小妖不知厄运顷至,把盛药的葫芦、水壶俱搁在案子上,一厢垂手侍立。妖王叹一声。这三个水精,皆有些姿色;夜阑酒酣之余,也不止一次侍寝,谐鱼水之乐。今日要灭她们,委实有些下不得手!但不灭她们,却无法对师父交待——又不能吐实情,恐一开始便被这师徒三个看轻。妖王拿定了主意,手执宝杖,朝门外一指道:
“且看谁来了?”三女子扭头往外瞅。妖王砰一杖,先将近处的虾精打死。
鱼精、蚌精惊道:“大王,你。你——”抽身便逃。悟净赶上去,乒乓又是两下,可怜红鱼白蚌,一门里一门外,惨死于妖王杖下。众小妖害怕,“大王,你为何打杀三位姐姐?”大王振振有辞道:“这三个妖女多行不义,今儿又差点害了我师父师兄,罪当立诛!”众妖听了,人人自危,见悟净目露凶光,持杖逼来,吓得像炸了团的蜂子,一哄散去,眨眼间俱无影无踪。
悟净见楼阁清静了,方将解药依次与唐三藏、猪八戒灌下。待至孙猴,他却打个呵欠折身坐起。悟净吃惊,“伙家,还没给你灌药哩!”行者道:
“好好的,吃甚药!”说得悟净一愣。那八戒铺天盖地打个大呵欠,一睁眼瞅见悟净,便“妖精,妖精”!跳起来,寻他的铁耙。一时寻不着,摸起师父的锡杖要打悟净。叫悟净死死攥住杖柄,“兄弟,我非妖怪!你仨被这三个女妖使药酒麻翻了,差点儿成了俎上肉,是我暗中窥见,闯入酒楼,经一番生死搏战,将其个个击毙,方救了诸位!”
唐僧亦清醒了,正揉着眵目糊,闻悟净之言,一骨碌爬起看,地下果然横着条三尺来长的青虾。又瞥见门口红鱼白蚌的尸首。三藏即整衣施礼道:
“多谢英雄搭救之恩!”悟净忙止道:“师父,此乃弟子给你的见面礼儿!”
又跪下叩头。三藏惊喜道:“你叫甚,是哪位菩萨劝化的?”悟净恭敬道:
“我法名沙悟净,向时普贤菩萨路经此地,见我品行高洁,虔志修行,力主小人与师父做个护法。小人却之不恭,慨然应允。嗣后每日在河边盘桓,翘首以待,望穿秋水!今睹师颜,喜悦之情无以言喻!”三藏连连颔首道:“难得,难得!”拉悟净起来。
孙猴忒地跳起来道:“你适才说你叫甚?”悟净忙躬身道:“师兄,小弟法号沙悟净。”行者呵呵笑道:“你不是沙悟净,你是‘杀和尚’!”悟净大惊:“师兄,头一回见面,若有冒犯处,万请海涵!”行者道:“休说了,你道老孙也被麻翻了,故此敢大胆胡咧咧!”如此这般,将真情说了一遍。
唐僧、八戒吃一惊,直瞅悟净。悟净瞠目结舌,脸臊得——幸好脸黑,红也看不出来,忽地拜倒在地,“师父、师兄,小人委实不知大驾光临,无意间冒渎尊颜??小人恐师长不容,断般若之路,绝面佛之门!方斗胆虚言,万乞恕罪!”言毕磕头如捣蒜。唐僧不忍,慌得去扯他起来,额角已沁出血来。道:“你虽打了证语,却是为了拜佛向善;且这三个妖怪也是你打杀的,足可将功折罪,无须再负疚自惩了!”悟净垂泪道:“早就耳闻师父慈愍仁爱,今日亲历,足见所传不虚!”唐僧摆手道:“出家人自当以慈悲为怀,何足挂齿!”心里却乐滋滋的。八戒亦道:“师弟哭甚哩,老猪也做过妖精,祸殃过百姓。且喜佛门不记旧愆,放下小快刀,便可成佛仙!”
行者道:”好,好,你们俱做好人,惟剩下老孙里外不是人了!”悟净赔笑道:“大师兄说哪里话!你这是向我哩!古人云:‘苦言药也,甘言疾也!’小弟还能好歹不知!”行者只冷笑。唐僧道:“悟空休要得理不饶人!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又向悟净道:“这两个俱有别号,为师也送你一个,便取行者笑言,叫你”沙和尚’,却是沙门之意。亦可提个醒儿,不忘旧咎。”转问:“悟空,你看这般行么?”行者道:“师父说甚便是甚!
老孙敢不从命!”唐僧道:“你这猴儿!”吩咐:“给沙僧剃度!”行者便将金箍棒变成一把小快刀,在悟净头上晃着。悟净心虚道:“大师兄你别吓我。”
行者笑道:“放心,放心,适间你嫌老孙瘦、肉不中吃,还要留下养肥些。老孙岂敢以怨报德!”便噌噌与悟净剃了毛发。三藏又与他授戒。沙僧一一领了。
师徒几个当夜便在酒楼安歇。次日清晨,出了门,悟净点一把火,将酒楼烧了,却负着那蚌精之壳,随众人去渡口。依然空空荡荡。唐僧发愁道:
“茫茫弱水,无舟无揖,如何得渡!”行者要腾云去寻船只。沙和尚道:“弟子有办法渡师父过河!”将那巨蚌壳儿抛在水中,却如一条小舟,扶师父上去,他便下水,凫着水,推蚌壳往对岸行。
八戒见了,也扑通一声跳下河,要帮忙。沙僧一口水喷到八戒脸上,道:
“何劳二哥大驾,小弟一个足也!”八戒落个没趣,游上岸,嘟嘟囔囔,绞了湿衣,挑起担子,与行者、天马,半云半雾,在师父头上行。唐僧趺坐蚌壳,瞅水花瞅得头晕,仰面瞧行者一行。八戒叫嚷:“师父,莫抬头,当心那四蹄儿货溲尿!”叫白马踢了一脚,才不胡说。那唐僧不知真假,赶紧低下头,怕看水便闭目默念《心经》。只听耳畔水声哗哗,那蚌壳飞似地在水皮上走。
自卯时行至酉时,已过了大河。
沙僧将蚌壳拖至岸边,搀师父上了岸,自己浑身水淋淋趴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三藏感激道:“悟净,却多亏了你!”沙僧道:“师父,弟子??
才不抵大师兄,力??不抵二师兄,惟一片忠诚??报??报效师父!”三藏动情,思忖:“虽是初相逢,却像是个贴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