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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取一根竹筷戳了戳猪肺,道:“还没烂,再等一会儿才能喝。”
聂风乍见这锅猪肺汤,胸内霎时如那滚水一般翻腾起来。
往事焚心……幽若、孔慈、雄霸、秦霜、断浪,还有……步惊云……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浮现,又随着茫茫水汽变淡虚化,渐渐消散。
那一个,曾日日不倦为自己煮汤的女孩,为了护他……已经香消玉陨。
另一个,自己曾为她精心煮过一碗汤的女孩,仍在金丝笼中……
想留的,不能留,想救的,不能救;连刚刚看清彼此那颗心的那一个人……都忽然不知所踪。短短廿多年的岁月,聂风年轻的心,实在经历了太多,付出了太多,承载了太多。而这一切又在忽然之间,竟变成了远隔五百年的“未来”……
若他本是个无情之人,又或善于忘情,或许能够沉醉于此刻黑衣给予的短暂温情,不求有他。只可惜,无情不似多情苦。
他已不堪重负……
“黑衣,多谢你……”聂风慢慢吐出这几个字,偏过头。许是厨内烟火燎人,他那废去的左目中,竟尔亮起一泓水光。
黑衣回头瞄他一眼,仿佛就已看穿他的心思。他缓缓将一只手按在少年肩上,低声道:“小马,你之前无论遭逢多少恩怨,都是五百年后事,我知与不知无关紧要。要说寻人,我倒是过来人。如今你惟有先将身体养好,方有足够心力去找想找的人,做你想做的事。终日郁郁,于事无补,懂吗?”
寥寥数语,句句触中聂风的心事,他蓦然转过脸,恰对上黑衣暗夜般的眼眸。
那双,一看到就教人难过的眼睛……
人的豁达,如同愈伤之药,往往要在重伤之后才能催生。如今,淡淡说出这番豁达言语的人,他自己又曾经历过怎样的遗憾与哀愁?
——名留千古的南侠展昭,为何会隐姓埋名,苟存于此深山小庐之中?
——传说中的三侠五义,展昭最终生死成谜,是否眼前,才是这位惊世人物真正的——结局?
——若是如此……多么可惜!
未等聂风看深看透,黑衣便已低下双目,端起灶上早已拌好酱汁的蕨菜,笑笑地递了过来:“今朝有酒有肴,又有旧识来访,都是快事,理当开怀。帮我端这盘菜出去吧。”
聂风一笑接过,转身,又听见黑衣的声音:
“你来此之前的事,勿要令他人知晓,免生纷扰。”
他不由微怔,但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在厨内说话的工夫,院里律南天已将兔子烤好。他显然也是久宿郊外之人,对烧烤野味亦有心得。聂风端着菜出来,恰见律南天取了刀将兔肉片成小块盛在盘内。
“律大哥你歇着,让我来吧。”聂风接过刀子,麻利地割肉。
“小马,看你的腕力手法,也似个用刀的好手呢!”律南天赞叹道。
“律大哥谬赞,小马自幼长在山野,不过会些砍柴打猎的功夫,哪及得上万樱庄的家传。”黑衣端了一条清蒸大鱼走出来,笑道,“都停手,这到底谁做主人呢?还是我来。”
“自个儿是一流的好手,却总来取笑我!”律南天打趣道。
黑衣仿佛没听见,放下菜盘又转向聂风。“对了小马,”他探手入怀,抽出一条黑色的长带子递过去道,“这个送你。”
聂风接过一看,这带子约莫三指宽,缝了双层,用石青色的丝线走了些流云纹理,绣工精细,触手柔滑,显是上等丝料。
“黑衣,这是做什么用的?”聂风看来看去,只觉这丝带对于打铁过活的黑衣来说价值不菲。
“给你绑眼睛。”黑衣手里忙活着,抬头微笑,“你左眼新伤,似乎还不大习惯,丝绸易透气,又挡光尘,省得你见些风烟就要流泪。”
这左目自从废后的确时有不适,想不到连这些细枝末节都逃不过黑衣的眼睛,聂风心内不由暗涌一阵感激。
“咦,我说展……黑衣,”律南天看看那丝带,笑道,“这东西可不像小镇市集上随便能买到的,你问哪个绣娘订造的啊?”
黑衣诡秘地一笑:“天机不可泄露。律大庄主要是喜欢,哪天娶妇想绣点儿霞帔罗裙的,小弟尽可代为置办。”
律南天一愣,继而恍然大笑,拍着黑衣的脊背道:“早知你身边桃花不断!人在东京,那多少官宦千金为你颠倒了神魂不算,便到这山乡野林里,也自有巧手姐儿秋波暗传……你哟,要再得意个几分,天下男儿便真要视你为大敌!”
黑衣笑道:“听律大哥这话头,已有多少酸味儿,英雄爱美人,本是天经地义,却不知大哥你何时才抱得美人归?”
“为兄向来眼高于顶,你是早知,不提也罢。”律南天望着黑衣哈哈一笑,端起酒杯自饮了一大口。
聂风早知黑衣的厨艺了得,却不料他每道菜都能做得如此美味。
三人不拘礼数痛饮大嚼,其间律南天说起自己最近的江湖见闻,黑衣不时插言点评、打趣玩笑,两人你来我往,妙语连珠。
黑衣素来沉默,聂风难得见他如此开怀、如此多话,也不由觉得心情宽敞,着实替他高兴。
几样菜肴很快见了盘底,一坛美酒也给饮了个七七八八。律南天微有薄醺,突然脱口道:“说起来,那件事过去也有八个月了——你从那之后,就再没见过他?”
原本还在与聂风说笑的黑衣,闻言“霍”地起身,顿了顿又道:“……忙出一身臭汗,我去溪里冲个凉……你们先聊。”说着便快步走开,快得谁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律南天自觉失言,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他喝了几口闷酒,望了望黑衣背影方向,轻声一叹,自言自语道:“何苦,何苦……明明是个顶天立地人物,偏要背着一身情伤躲在这穷乡僻壤……真不像你……”
“律大哥,”聂风看看他,打断道,“我觉得他现在这样就很好。”
律南天一愣,继而微笑:“虽然说躲在这里不问世事,可他有你做伴,确也很好。”他的目光停在聂风脸上,渐渐变得意味深长:“不过小马——你又知晓他多少?他来此地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想知道么?”
这下轮到聂风愣住——不错!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此时他已知道“黑衣”的真正身份就是“南侠”展昭,但——
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深的心事,那些不愿被人窥知的秘密。
尊重一个人,就应该尊重他的秘密。
聂风温然一笑:“他的前事种种,我不想知道。我只知他是黑衣,我认识的黑衣。”
※ ※ ※
“律南天上山了,现在人在刀庐。”
眉州,城隍庙。
神像陈旧,城隍爷的眉眼在晦暗灯火的映照下,透出一丝诡异……那双细长的眼眸,正凝视着两条黑影。
一个两鬓花白的中年人,和一个年轻人。
“展昭怎么做?”
穿着夜行衣靠的年轻人身形精瘦,垂手立于中年男人身后,恭敬回禀道:“回简长老,展昭布置酒肴招待他,那不明来历的少年亦在旁作陪。”
简长老颔首道:“很好,一切都在‘老头子’的计划中。小七,展昭与律南天俱非泛泛之辈,现下他俩都在刀庐,盯梢的时候要更加小心,切勿曝露行藏。”
“是。”小七应了一声,又道,“听律南天说‘那件事过去也有八个月了’,他说的莫非就是八个月前皇城东京那桩国库盗案么?小的听说御猫展昭就是那时节涉嫌监守自盗,才被皇帝撤了职的。长老,恕小的多嘴一问——他官居四品,名利双收,究竟为了什么了不得的物事,甘愿落到如今的田地?”
简长老转过身来,仰望城隍爷粉得瓷白的脸孔,冷笑道:“小七,你太年轻,只看得见展昭一身虚名浮利,却不知道这个人的弱点,根本不是名利。”
“八个月前那群江湖高手蒙面夜闯皇城国库,不惜杀死数十护卫,目的根本不是什么金银宝物,而是——”
“一本书!”
“一本书?”小七瞪大了眼睛,“一本书竟值得这许多人连性命也不顾?能让堂堂南武林的魁首,连多年经营的地位、侠名也可以不要?这是本什么样的书?能有这么宝贝?”
简长老道:“我听‘老头子’说过,那是一本记录着天下至强魔招的奇书!它的名字叫做——”
“梵·天·鉴!”
※ ※ ※
夜。
屋外竹林缓缓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宁谧的声音渐轻渐远,而至静寂。
风止。
聂风躺在黑衣的竹床上,盖着薄被的胸膛缓缓起伏,早已堕入梦乡。
卧处狭小,黑衣只得与聂风抵足而眠,将自己平日打地铺的厚竹席让了给律南天。
黑衣和律南天一头,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话。聂风起初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到后来便觉无聊且疲倦,耳中的话声也逐渐模糊,终于睡熟了。
本来,无论哪个世代的江湖大事,也都无非是些刀光剑影和争名逐利,聂风从六岁看到廿四,早也倦透了。
不过,无论哪个世代的江湖事,也总有些新鲜的章节,实在不应错过的。
聂风不知睡过去多久,朦朦胧胧听见黑衣还在说话——
“……我独自战退恶匪后,书就不见了。当时国库之中,除了我再无一个活人,圣上便以为是我拿了《梵天鉴》。”黑衣说到此处,顿了下来。
律南天喟叹道:“你这又是何苦?皇上向来对你信任有加,你只要略略解释,又有包大人帮忙美言,怎至于落到今日这样?”
“今日这样,都是我自己所选。”黑衣淡淡一笑,用那双叹息的眼睛望向黑暗深处,慢慢说道,“这件事我从未悔过。我只希望有生之年,有个人能够明白我的心思,哪怕只有刹那……”
他说到这里,忽然笑着摇头:“律大哥见笑了,我本不该向你说这些无谓之事。”
律南天正色道:“你的心意,为兄亦尽知。你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