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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人,孩子的时候就死了,他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呢?〃鸟踏了踏脚,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站起来,同时提出了问题。
〃如果确实有死后的世界,那他的肯定是非常单纯的世界呀,鸟。不过,你不肯相信我的多元宇宙说吗?在最后一个宇宙里,你的孩子也会活到九十岁的呀。〃
〃嗯,嗯,〃鸟应着,〃那么,我睡觉了,火见子。已经是晚上了吧?你能看看窗帘外面吗?〃
〃还是中午呀,鸟。想睡的话,就睡我的床吧,傍晚我要出门的。〃
〃你就这样扔下可怜的朋友,驾着红赛车出去?〃
〃可怜的朋友醉了的时候,最好就把他一个人扔下。不然的话,将来两个人都比较难堪呀。〃
〃正是这样!你集中了人类所有的聪明智慧,那么,你开着车一直转到天亮?〃
〃有时候是这样啊,鸟,很像是四处巡查睡不着觉的孩子的'砂男'呢。〃
鸟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绵软而沉重的身体从藤椅上拉下来,像拉别人的身体似的,然后立刻把手臂缠绕在火见子结实有力的肩膀上,向卧室走去。太阳一般灼热而通红的脑袋里,矮小滑稽的小人浑身闪着光奔跑着,像在迪斯尼电影里看到的彼得·潘似的小精灵。鸟被这一幻觉逗得笑了。
〃你像一个亲切的老大妈。〃鸟倒在床上的时候,终于还喊出了一句感谢的话。
鸟睡了。一个全身绿鳞的男子,眼睛暗淡而悲伤,嘴像山椒鱼似的惊恐地张开着,横卧在鸟的梦境里的暮色广场上;不一会儿,这一切又都卷入夜色的漩涡中。赛车启动的声音,然后,他深深地睡着了。夜里,鸟曾醒过两次,火见子始终没有回来。鸟两次都是被窗外的喊声吵醒的。那喊声,都很谨慎、克制,但又非常执拗而有耐性:
〃火见子,火见子!〃
第一次的喊声似乎还带有一些孩子腔,第二次鸟醒来的时候,那喊声是中年男人的声音。鸟抬起身,学着火见子向外看他的样子,扯起窗帘的夹缝,向外窥视来访者。鸟看到,在微暗的月光里呼喊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绅士模样的人。缩头缩脑,非常拘谨,但麻制夜礼服却穿得整整齐齐,鸡蛋似的圆脑袋向上仰着,他似乎既很羞涩,又带有一种自我嫌恶感,表情很不舒畅。鸟放下窗帘,走到旁边的房间,找到剩下的威士忌,一口喝光,然后又回到女友的床上睡了过去。
个人的体验
第五章
呻吟声反复袭来,鸟很厌烦地睁开眼睛。开始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声音,事实上,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从他胃里涌出的无数小鬼,正在那里哧哧地敲啄着。让他禁不住叫唤了一声。但是,鸟的耳边再一次响起呻吟声,那不是他自己的叫声。他保持着刚醒来时的姿势,轻轻地稍稍抬起头,向床的旁侧俯看。床和电视中间狭窄的地板上,火见子睡在那里。是她,发出野兽般的响亮有力的叫唤。像通信电波一样,火见子从梦的世界里传送来呻吟声。而且,那是很恐怖的呻吟。透过室内暗淡的空气网络,鸟看到,火见子稚气、溜圆、未经化妆因而暗浊而少血色的脸,时而痛苦地紧张起来,时而蠢笨地松弛下去。
每当呻吟声升高的时候,火见子就扭动身子,用胖胖的手指挠自己的喉部和胸。鸟仔细地望着火见子那从被子露出的乳房和侧腹。乳房是画得很正确的半球型,不太自然地偏向两侧,相互对应着。两乳之间,是一片让人觉得反应迟钝的宽阔平坦地带。鸟记得自己曾经见过火见子这长得不成熟的胸。可能是在那年冬夜的贮材场上见过的吧。但是,火见子的侧腹和被子下面隆起的肚子,却一点儿也引不起鸟的怀念之情。那些地方,让人感觉积蓄着年龄的脂肪,属于鸟所不了解的火见子生活的新侧面。脂肪的根须大概很快就会蔓延到火见子皮肤下的各个角落,改变她的体形吧?并且,她的乳房上残留的这点儿清新也将失去吧。
火见子又高声叫唤起来,像突然受到了什么威胁似的,猛地睁开了眼睛。鸟马上阖目佯睡。一分钟后,鸟睁开眼一看,火见子又睡了。这回,她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到咽喉,一副木乃伊的样子,像既不叫唤也没痛苦的虫子一样睡在那里。她可能在梦里和恐怖的妖怪达成了什么协议了吧。鸟放下心来,闭上眼睛,来对付自己胃里的问题。威吓、动荡的胃的问题。眼看着胃突然间膨胀起来,充满了鸟的身体和整个意识世界。火见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像伤兵阿波利奈尔那样头缠绷带,被搬上了解剖台?今天在补习学校的课果真能上好吗?这些互不连贯的念头,顶着胃的压力,企图潜入鸟的大脑中心位置,但都分别被击退。鸟想,我好像马上就要吐。一种恐怖的心情使他脸皮发凉。如果我把这床吐得一塌糊涂,过后火见子将怎么看我?当年我烂醉如泥,隆冬之际,竟在户外强奸般夺去一位处女的贞洁,却毫不知晓;几年以后,又一次在这个女子的房间里过夜,大醉不睡,一味恶心欲吐。我确实是一个专干坏事的家伙了。鸟一连打了十几个满是酒气的哈欠,脑袋嗡嗡作痛,但还是坐起身,向床外迈出极为艰难的一步,慢慢地向浴室方向走。不知什么时候,鸟除了一条裤衩,浑身都脱得精光。他拉开关合不严的拉门,虽然一路几乎喘不上气来,但最终还是平安地把自己关进了浴室里。意料之外的喜悦涌上鸟的心,如果自己像蟋蟀那样安详地呕吐,或许可以完全不让火见子察觉到了。鸟跪下来,两臂放在洋式马桶的靠背上,垂下头,像虔诚祈祷一样等待着胃紧张到爆发点。已经冰凉的面庞又奇怪地热了起来,微微沁出了汗珠。随后,热气和汗珠又都突然消失。马桶在鸟这样一种姿势的窥视者眼里,很像是一个粗大的白色喉咙;包括那狭窄的底口汪着的清水,都应该说是喉咙。第一次恶心翻腾上来。鸟发出狗叫似的声音,伸长的脖颈绷得紧紧的,猛然吐了出来。鼻腔里充满了强烈刺激味道的水。鸟呼哧喘着。眼泪滴到脸颊,一直流到粘在嘴唇四周的脏东西上。鸟虚弱无力地把残存在食管里的东西又吐出来,只觉得脑袋里烟花火星缭绕。随后,是一个小休止。鸟像一个水管修理工完成了一件工作似的,抬起身,用放置在浴室里的纸擦了擦脸,响亮地擤了几下鼻子,唉地长叹了一声。然而呕吐至此并未完结,这是鸟的惯例:一旦开始了呕吐,至少要吐两次。并且,第二次呕吐又不能凭借胃自身的力量。鸟必须用脏手指去抠弄,把呕吐引出来。鸟是预想到这样做的痛苦才叹气的。他再次垂下头,现在,马桶肮脏而荒凉。鸟厌恶得闭上了眼睛,手伸到头顶去拉水箱的绳纽。水哗哗地流淌,鸟的额前掠过一阵小小的旋风。他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仍是清冽地大张着的白色喉咙。鸟把手指伸到自己细小的红色喉咙里,开始强制性呕吐起来。接下来是呻吟声,无意义的眼泪,脑袋里闪烁的烟花火星,鼻孔粘膜火辣辣地疼痛。吐完了,鸟擦了擦脏脏的手指和嘴边,还有沾满眼泪的脸颊,便精疲力竭地坐到马桶上。我这样,多少能补偿一点儿婴儿的痛苦吧。这样一想,鸟的脸一下红了。恰恰是这连醉两天的痛苦,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不能抵偿任何别的痛苦。鸟像一个道德主义者一样弹劾着自己:即使可以说这念头不过只在我脑子里一闪而已,我也不该如此厚颜无耻,容许如此虚假的补偿。然而,呕吐过后的安定感,和胃里那些捣乱鬼的沉默尽管这决不会长久还是给了鸟醒来以后最好过的一段时间。鸟想,我今天必须去补习学校上课,还必须到医院给可能已经死了的婴儿办理各种手续,然后,要和岳母联系,商量什么时候向妻子提起孩子死了的事情。这是大事情。可是,他连着醉了两天,呕吐之后,浑身无力,正在久别重逢的女友的浴室里,靠着马桶茫然无措。这不是毫无办法的吗?但是,鸟陷入这样的境况,并没有感到可怕,恰恰相反,在现在这完全放弃责任、一切都束手无策的几十分钟里,鸟体味到了一种自我拯救的感觉。要说现在的我的感觉,那就只是精疲力竭,鼻子咽喉的粘膜火辣辣地疼,很像是濒死的婴儿的兄弟。我的优点,只在于没有像婴儿那样哭叫,而事实上,我比哭叫的婴儿糟糕得多……
如果可能,鸟大概真想把自己扔到冲水马桶里,拉一下绳儿,冲到水声哗哗作响的下水道地狱里去。然而,鸟终于还是恋恋不舍地吐了口唾液,便告别了马桶,拉开拉门,准备返回卧室。那时,鸟已经完全忘记了火见子的存在,而当他光着脚踏进卧室的时候,便立刻明白了,火见子已经完全醒了,他呕吐的样子,以及呕吐之后很奇怪的沉默,无疑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火见子仍然像刚才睡觉时那样躺着,鸟看到,从窗帘透过的暗淡光线里,火见子的额头、眼睑、鼻梁以及上唇的轮廓,都明显抹着一圈淡淡的黄色,她的眼睛,虽然所有的角落都黑而且暗淡,却大大地睁开着。鸟像个小老鼠似的,从她的脚旁一溜小跑,去取放在床边的裤子和衬衫。这中间,火见子那犹如开着快门的相机镜头颜色的眼睛,可能也一直在盯着鸟那青筋暴突满是黑毛的腿和略略鼓起的肚子。
〃你听到了我像狗一样地呕吐了吧?〃鸟羞怯地问。〃像狗?那可是条音量很大的狗呐。〃火见子那睁得大大的眼睛,重新平静地打量着鸟,但说话的声音里却仍然带着睡意。
〃是啊,是条牛一样大的圣保罗犬呀。〃鸟有气无力地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哪,已经吐完了吗?〃
〃嗯,现在这段时间里,可以这么说吧。〃鸟说。随后,鸟勉强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踉踉跄跄地踩在火见子的被子上,甚至踩到了她的脚;最后,他终于摸摸索索找到了自己的裤子,一边慌乱地伸进裤腿,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