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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木工房为他定做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转台。我的过分的殷勤惹得报社的同事们窃
窃私议哪有姑娘家主动追求男人的!我却偏要表示这种主动,我爱上谁,是恨不得
向全世界宣布的。
可是许屏一直没有领悟我一举一动的用心。一天,我从城里买了一本汉代石刻
画册。送到他手里时,我等着他俯下身来亲我一下,哪知他一埋头便钻到霍去病墓
的大石雕里去了,一叠声地惊叹:“呀!人!伟大!伟大……”我噘着嘴,说道:
“再伟大的人也要有爱……”“是啊!是啊!爱……没有爱,能创造出这种东西么!……”’
他以为我也和他一样,也在为那些石马石虎惊心动魄。我意会到他讲的爱是一种更
博大的情感,但是我此刻却只要一种自私的爱。我有点气恼了,我花了几十块钱买
了一本画册来,却让那些石头的生命把他的灵魂夺了过去。我一手夺过画册,没等
他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就势扯过他的肩,狠狠亲了一下他的面颊。我责怪自己的追
求竟会堕落到死乞自赖的地步,扭过脸便跑开了。我下决心不去睬他。让他自己品
品是什么滋味吧!难道我这么大胆的举动还不能使他明白!在五十年代的姑娘中,
谁敢!
但是爱情这种游戏真怪!你越想冷却它却燃烧得越炽烈。我失魂落魄了几天,
又忍不住地朝他的工作室跑去,理由似乎很充足,我问他:“为什么你给那尊石雕
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力》。”
他眨巴着恍恍悠悠的眼睛,说道:“力就是爱!就是仁慈……唉!我自己也说
不好。我并不满意那个作品,我正在考虑,要重新做一个……”
我脱口而出:“你不是要我做你的模特儿吗?你别赖,你说过的!第一次看见
我时就说过的……”
他突然盯着我,眼睛里燃烧起一种创作冲动的火花,前前后后地端详着我。我
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那一刹那的感情是真诚的,我在想着那尊石像应有的神情,
我在微微发怔,因为我也渴求爱和仁慈。
他用一种近似庄严的声调说道:“你知道雕塑家的模特儿该是什么样子吗?”
“我不是乡下人!”
“我想想……”
“想什么呀,我会和你配合得很好的!”真是见鬼,一讲出配合这两个字,我
心灵里另一根神经突然颤抖了,确是有一种力在我身体里朝外溢……
“现在就开始么?……”他问道。
“我们都不要错过灵感!……”
“我再想想……”
“哎呀!原来你身上也有那么多人间烟火。”
大概这句话刺痛了他。他默默地把门锁上,把窗帘拉严,只留下临湖的一扇北
窗,那窗外是不可能有人窥视的。
他绝没有想到,等他转过身来时,呈现在这个雕塑家眼前的已经是一个半裸的
丰满的姑娘的身体了。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的动作竟是这么快!几乎是把上身的
衣服扯掉的。我知道,稍一犹豫,我的这股勇气就会消失,那一刻儿,我一点也不
觉得难为情,只感到一股幸福的热流在周身流淌。我似乎有点醉。
我的眼里溢出了这种醉意,有点潮润润,我微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胸脯……我
感觉到他的眼睛在看我,看我的一切……
可是我听不到一点动静,没有塑刀铿锵的声响,也没有工作台转动的声响,甚
至连揉捏泥巴的声音都没有。整个屋子静极了,静得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都有点
急促。
我忍不住抬起脸,没料到,看见的是他失望的眼神,刚才那种火花,熄灭了。
他重重地吁了口气:“……这不是我想象的。”
我窘得几乎发抖,浑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他那双严峻得可怕的眼睛,两道冷
光射得我通体冰凉,本来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住了。我不知所措,没有勇气再看
他,只听见他在嗫嚅,象是对我说,又象自言自语:“这个姿态,这个眼神,表达
的是另外一种意思的爱,不是我想象的那种……”
我噙住一眶眼泪,披上衣服,忽然想跳起来,朝他吐一口唾沫:“你不是人!”
但最后却象犯了过错的孩子,求饶似地问道:“……你想象是哪一种……”
因为我身上有了衣服,渐渐地我们又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他用一种探讨艺术
的学究口气说道:“……刚才,你的那种眼神,只是一种欲,那是一种自私的欲念……
是一种卖弄风骚……你说呢?!你为什么老是注意自己的嘴,抿得太做作……你说
呢?……”
还说我呢!我气疯了,歇斯底里喊了声:“你不是人!不是人!……”冲出了
门去。
是啊!他不是人!他的同学批评他的艺术倾向充满宗教色彩,对极了!这个从
育婴堂捡来又送到保育院里培养出来的孤儿,莫非从小就吃了什么教!我拼命想把
他的形象从我的心里挖出去、我想恨他,有时也真恨得咬牙切齿。可不是么,这个
清教徒,这个混蛋,能把泥巴和石头摆弄出生命来,却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折腾
得几乎变成石头。
按我的性格,受了这样的屈辱之后,是会变得象石头一样冷酷的,但是,爱情!
唉!这种又是酸又是碱的玩意儿,竟能使原来自以为坚挺的心,稀释,甚至销溶得
荡然无存。我无数次下决心不再见他的面,却又随时随地都想看见那个瘦长的身影。
在食堂里买饭菜,排得长长的队伍中,我一眼就找到了这个一米八四的个头儿。我
强制自己的眼皮垂下来,不和他照面,但他的手,尤其是从褂子口袋的窟窿里伸出
来的手指,比他的脸,更加使我心旌摇晃。
我六神无主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至今我连他的音容都想不周全的男人,
用最原始的方法占有了我。谢天谢地,我还记得他名姓,但他姓张或姓赵有什么关
系呢!与其说是心灵的渴望,不如直白地说,只是生理的要求。只有关了灯什么都
看不清的时候,我才本能地继承着女人的祖先传授的一切。我获得一种报复的快感,
和一个我并不爱、却天然具备男子本能的那个人互相喘着带点野性的粗气。我往往
忽然间歇斯底里地叫出声来,那是我觉得委屈,我这身体,本来应该由一个真正的
艺术家来雕塑的,那一刻儿,却象一摊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捏弄的烂泥。
这个比我年岁小却有一副比运动员还健壮的体魄的男人,是一个水泥浇铸工人。
他和我一样,只需要黑夜。白天,我看他简直象个淌鼻涕的大孩子,一顿能吃八个
二两重的馍馍。他看我,象一个逃学的学生看严厉的老师,连手脚都不知朝哪里放。
我们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呢!有时,他也想学几句文诌诌的话,翻开我订的——其实
是为许屏订的——美术杂志:“……这就叫油画?对不!工地上油漆多得很,赶明
儿得空,我也学学。”“这雕塑真难看!还不如我们村里捏面人的,带彩。”听他
这样谈吐,我忍不住想吼叫!朝许屏吼叫!瞧!你让我堕落到这步田地。
我们终于分手了,因为他要调到另外一个水库工地。那个工地在他东北老家附
近。他终结巴巴说道:“我带一个大学生媳妇回去,爹和妈不知该怎么乐呢!”他
还在我耳边说。“东北家家都烧炕,暖和着呢!严冬腊月,我们都可以脱光了抱在
一起……”我推开了他。我心绪坏极了,本该发火,却好声好气地说道:“我不会
跟你去的。你这个傻小子,对你说你也不明白。你以为我和你算结婚了么?不!咱
俩好来也好去,算是你有过我这个相好,我也有过你这个小情人……”我摸摸他带
粉刺的脸蛋,竟沾着泪珠呢。
我这段带点冒险色彩的罗曼史,居然并未引为别人的谈资。我倒真希望传几句
闲话到许屏耳朵里去。恰恰是少有的风平浪静。那原因恐怕是工地正在大调动,有
的要调走,有的要调出蓄洪区,我住的独门独院又隐在山凹里,天时地利造就了我
这一段永远的秘密。但更主要的原因是随着大跃进的结束,大饥荒的幽灵已经降临,
食色性也,没有吃的,谁有兴趣管那号闲事。
真见鬼罗!我没出来地想起这段往事和我准备向丁副市长谈的有什么关系,我
又不是卢梭,想写一本忏悔录留给后世。但是不把我灵魂里的脉络理清楚,许屏的
事,能讲得清楚么?
我怀孕了。我慌了,我自以为的秘密,将会随着我肚子里那个小生命的成长而
不得不成为公开的丑闻了。那一阵子,我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加受传统观念的束缚,
况且这是一段我再也不愿意重新咀嚼的姻缘。我发疯一样地参加工地上的体力劳动,
想叫肚里那块肉让千斤重担挤掉,我也希望它会因蛋白质的几乎绝迹而自生自灭,
但是都没有用。它出奇地顽强,本来嘛,水泥浇铸工,一顿能吃一斤半粮食的男性
的种子呀!
就在这个时候,我躲了他几个月的许屏忽然来看望我。这是他第二次光顾我寒
舍。生活的逻辑真叫人哭笑不得,我最最怕他知道我的隐秘,却偏偏让他撞上了。
他风尘仆仆,象是刚出差回来。人明显地瘦了,满脸络腮胡茬,眼睛却出奇地
明亮——这是他创作冲动时常见的眼神。果然,他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个宝贝,是
一个石匠,因为解放前在山里当过土匪,现在在劳改队的采石场里干活。那一阵子,
许屏得到批准,和他泡了两个月。“嗨!有这么个帮手,刻石母峰有把握了……”
难怪!他自己也象个劳改犯。
那时候,我哪有兴致听他讲他的“乐山大佛”的宏伟计划!我生怕他的眼睛注
意我的腰身。别人也许还看不出来,艺术家会发现我已变粗的线条的。我有意坐在
暗处,听他眉飞色舞地讲那个据说本事极大的石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