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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哥哥就像小人书上某个不平凡的故事中的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从海边回来之后,
我的哥哥就把他的所获用一个小竹箕装着,蹲在西庙的某一处眼巴巴地等人来买。
我知道他不会把所有的所得交给我的妈妈,他要看电影了,最重要的,他长大了,
他要坐在茶楼里大声说话大口吐痰一展男人气概了。
上了中学我就比较像个人啦。我吃学校里最差的伙食,这也是绝大多数学生
并不难堪的选择,年龄使我们比较能经受挨饿。上中学时我的自信心突然很好了
起来,因为我们开始注意同学的家庭了,那时几乎所有相貌好学习好的同学,家
庭都有问题。我的爸爸是军官是记者,是我的优秀的一个先验标志。
我认为,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一定会有一些说不清的因素突然地挤进我
们的生活中来从而整个地改变了我们的人生态度,而且我们会在无意识之中记得
这灿烂的一刻。我经历的这一件事是这样的:我们班上来了一位广州转学来的插
班生,是一位瘦弱文雅的小男孩,他的眉眼和他的衣着一样显得整洁利索。我虽
然心存好感,但我不愿意接近他。有一个星期天,我在街上遇见了他,他的身旁
站着他的母亲。显然他已经向他母亲说过了我的事情,他们是从后头追上来的。
我已经先知道了她是一个医生,她也是那样整洁利索,像宣传画上的人儿一样美
好。我正在手脚无措,她竟然邀请我上她们家做客。我受宠若惊得懵懵懂懂,他
们母子俩就一人一只手,牵着我走了。我第一次发现一个家可以收拾得这样干净
明快。我的家是一个多脏的老鼠窝啊,灰黑的蚊帐永远不收,床底下堆着煤球和
被老鼠们啃得斑斑点点的番薯,虽然也有一张办公桌但上头放满了药瓶子马口铁
罐子铁锤旧日历破布团等等。我怀疑这其中的某些东西,还是我的那位作恶多端
的爷爷放置的,它们的上头落满了灰尘。我们的家永远有着一股潮湿的灰尘气和
万金油的味道。女医生看着儿子的眼光也是那么的明媚光亮,她甚至和他商量午
饭吃什么,她说,我们大家一起来做茄盒子好吗?她把猪肉和葱剁烂了,然后夹
进一块厚的茄子片里,再把茄子放在镬里煎过再加水焖熟。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
好吃的东西,我不顾了一切,闷着头吃得满头大汗。女医生很宽厚地笑,还把她
的手插进我的头发里抚摩着说,小文也没了父亲,星期天你就来和他玩,好吗?
我立即答应了,可是我想念他们的茄盒子,我垂涎欲滴,我真是自惭形秽。我虽
然不愿意再上他们家去,一个明亮的生活环境,一种宽和的待人态度却使我永远
也忘不了。
后来我就下乡了,我不想面对现实,我开始学着浪漫。我经常揪住生产队长
辩论各种政策问题,比如说他要我们上工,我就告诉他不能把知青单纯当劳动力
使用的道理,他说不过我恨死我了。晚上政治学习,我就爱挨着贫协主席坐,他
一打瞌睡我就鼾声大作让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我和同学常常跑回海口来,
每夜每夜,我们沿着解放路博爱路中山路新华路作逆时针打转,一圈又一圈,一
路还大呼小叫,与和我们一样在打转的别的知青打趣。
谷街后屋顶上的仙人掌,避妖瓮,照妖镜,剪刀早几年就被铲除了,破旧的
门板被漆成了红色,从街头看过去,像一条肮肮脏脏的小溪。谷街和新华路交界
的地方本来有一块空地,现在用石头垒了一个防空洞,一旁有一个阶级斗争监督
栏,所有本居委会的四类分子的照片都贴在上边,照片下画着一颗颗的心,有白
心黄心和黑心。黑心人最坏,黄心白心次之。我的妈妈不揭发别人也不被别人揭
发,所以她常常是黄心。对于这样那样的耻辱,我的妈妈已经习惯得像是家常便
饭了。她更瘦了,站在阶级敌人的队伍里显得很高,那样的虚弱,像一根豆芽菜,
看了叫人心烦。痛苦总是叫人心烦,不管这个痛苦来自何方。我知道,街坊的人
都很同情我的妈妈,但我及我的妈妈在他们跟前还得夹着尾巴做人,我们得罪了
他们,他们总是用我的妈妈被批斗的事实来羞辱我们。我的妈妈每次挨批斗回来,
总接着受我的哥哥一顿臭骂,理由总是现成的,比如我的妈妈魂不守舍,不按时
升火煮饭等等。我的哥哥已经不会为母亲的事感到难过了,也没有什么崇高感和
下贱感了。每当市里处决人犯,总是他和他的朋友们的盛大节日,他一只脚蹬着
自行车跟在囚车后边追赶,长驱十几公里到浮陵水刑场去,真是难为了他的莫大
兴趣和超人的体力。回来后他显得神采飞扬,把人犯受刑的种种细节说得唾沫横
飞。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已的父亲也曾有过这样一幕。他已经完全麻木了。现在他
的工作就是站在和平电影院门口倒卖粮票布票,并且留意过往的每一个乡下女人,
主动上去搭讪,回答她们小心而又羞涩地提出的任何问题,目的是把她们弄上床
去。如果那村姑吃了饵又幡然醒悟走了,我的哥哥就会不顾廉耻地站在街中央破
口大骂,用词十分下流恶俗,就像肚子痛了不泻一泡一样憋不住。我就曾亲眼见
过这个跛子像个疯狗一样跟着一个中年女人指天发誓。那时我就很想上去踢他两
脚,而在此之前我只是听我的妈妈说过。她是哭着说的,她说,这是前世的事,
这是前世的事!我总有点怀疑我的妈妈对这事是不是有点暗暗得意,她总是把一
切推给前世然后了事。对于我的哥哥的事我想得很多,我不得不承认命运这回事。
可是承认命运不等于自己不努力。我的哥哥是能读书的,但是他自己不肯读;他
这只脚当然不用下乡的,但他如果能下乡几年再回来,也许能少了很多无赖气;
一切都是白说的了,我不知道打动并且影响了他一生的是一件什么事情,一看他
那脸晦晦的俗气,就知道他就是谷街后的子弟。
多年以后我又回到谷街后来了。一看到这条小巷里日益破败而无力修整的木
门瓦顶时,我欣喜的心立即苍凉起来,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苍蝇,乱飞了一阵又停
在了起飞的地方。我的妈妈欢迎我的喜悦也有点恶劣,我明白她的心思,我确实
没力量远走高飞。我已经尽我的努力了。在乡下,一阵调皮捣蛋过后,我终于清
醒了,我给队长送过东西,我能送的礼物也只是鱼和虾。每回回海口,我的哥哥
就努力扳罾,选出大的鱼虾让我去讨好山里的干部。我不但变得不怕苦不怕累,
还用竹篾编了一个小篓系在腰上,用来装砍刀。知青们嘲笑我与当地人的趋同,
我回报他们的是向生产队长汇报他们的流言蜚语,让他们和东山婆一起在白灼的
汽灯下挨批判。但我所有的努力都不能使我冲出我的父母的阴影对我的羁绊,生
产队长给我安排了一个小学教师的职务,既可怜了我,也免了受牵连。我之所以
能回城还是我的一个同学的父亲帮的忙。这个同学之所以和我相好是因为他有点
白痴。他的父亲愿意感激我,是我携带了他的儿子。我孤独的无奈变成了一种机
遇,这同学的父亲是一个被迫害干部,官复原职后就把我招工回城进了他所在的
单位。
我的奶奶早在我下乡前就去世了,现在,我就接着她的床睡在那面向着谷街
后小巷的又矮又暗的小厅里,阳光从瓦片的缝隙中透露下来,颗粒均匀的尘埃在
这些光柱里轻柔地飞舞。我喜欢看这些光柱里的尘埃,它们不可能知道自己将落
在何处,可是它们显得很有耐心的样子。我已经没有多少挑剔的脾气了,闻着家
里的气息,我觉着了亲切。农村虽然有绿色山岭的新鲜空气,但这都是陌生的闯
入者,而我生命的细胞基因里早已携带了谷街后的一切信息,这些信息总是会给
我的心灵最后一丝镇定。我的哥哥合了一帮倒卖劣质钢材的朋友,他的责任就是
去拉拢那些农场出来的采购员,他们的利润也许并不菲薄,这从他们隔三岔五地
在我们家的聚餐中就可以看出来。我的哥哥算是走上正道了。
慢慢的,我们谷街后就活跃起来了,有杀猪卖肉的,有倒卖光洋袁大头的,
有装神弄鬼做迷信的,有开公司办货栈的,有卖牛腩饭做海南粉的……小巷里不
停地有人把先辈们留下的楼房推倒了重建,地基的纠纷不断,没有一家人能顺利
把屋子建好;和东家争了再和西家吵;最后又和对门的张家打起来。这一伙贪心的
人又立了一个规矩,巷子两边各家二楼的建筑可以飘出半个巷子,于是我们谷街
后的小巷就变成了一条又黑又长的隧道。在霞光万丈的早晨,谷街后还是一团漆
黑,在晚霞如火的黄昏,谷街后早已进入昏暗。上头的住家不断有水滴漏下来,
有满头油光的汉子走出家来,头上就淋了一泡,用手一摸一闻,就勃然大怒了,
就站定了,足足叫骂了半个多时辰。装修这个词也进入了我们谷街后人的嘴里,
他们往墙上贴瓷砖,还吊顶,还买了西式的餐桌,可是他们仍然懒得用盘盛菜肴,
而是连锅端上,泥锅铝锅钢锅高的矮的圆的方的,黑不溜秋的一排,像是皇家的
乐队要演奏编钟了。我的哥哥曾偷过他们猪肉的那家人也靠杀猪卖肉赚了钱,盖
了一栋五层楼,只是新楼像老屋一样发出血肉腐败的恶臭,一天夜里一个胖胖的
妓女已被这户人家的某个子弟带到门边,却被熏得受不了只是要走,那男人拖也
拖不住,急了挥拳就打,那闹声比开工杀猪还要剌耳,引来了许多好事的街坊围
观。他们当然是要维护这方水土的人物的颜面的,所以大伙儿起劲起哄嘲笑暗娼
的种种不是;那位性急的子弟不以为耻,反而也跟着妙语连珠起来,一直得意到
派出所的同志来了把他和那暗娼一起带走。这样